姬家宗祠内，供桌上的青铜香炉被震碎了半边，香灰撒了满案。
姬苍梧捂着胸口，指缝间渗出血丝，刚被搀扶着坐下，又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溅在明黄色的宗族卷宗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斑驳。
“逆子！这个逆子！”
他抓起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玉石碎裂的脆响里，满是压抑到极致的暴怒，“我教他多少次‘收敛’！教他‘仙门体面’！他倒好，屠凡人，抗盟约，连帝女都敢动心思——他是嫌姬家万年的基业毁得不够快吗！”
堂下跪着的几位长老大气不敢出，为首的大长老颤声道：“家主息怒，二门主……许是被丧子之痛激的他失了方寸……”
姬苍梧猛地拍案而起，胸口的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被激就能忘了女帝与魔尊定下的铁律？被激就能提着屠刀杀向仙魔交汇处的凡人？他这是疯了！是要把整个姬家拖去给仙宫执法队祭旗！”
大长老嗫嚅道：“可女帝的条件……变卖所有产业，还要惩治余孽……那仙魔交汇处的商铺矿脉，可是咱们姬家近三成的进项啊……”
“进项？”
姬苍梧惨笑一声，扶着案沿缓缓坐下，眼底的暴怒褪成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比起‘抗盟’‘弑帝女’这两条死罪，女帝要的不过是‘割肉’，不是‘剜心’。”
他比谁都清楚，女帝已经留了余地。按仙宫律例，敢对帝女动杀心者，当诛九族。
可如今女帝只要惩治余孽、变卖产业，甚至特意提了“看在无双的面子上”——这哪里是问罪，分明是在给他台阶下。
“照办。”
姬苍梧闭上眼睛，“三日内，把参与屠戮的子弟名单列出来，交给仙宫处置；仙魔交汇处的产业，不管是黄金铺还是灵草园，尽数挂牌，给价就卖，所得灵石一文不留，全送去抚恤那些生灵。”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备一份厚礼，送去仙宫给帝女赔罪，就说……是姬家管教不严，惊扰了殿下。”
话音刚落，门外匆匆闯进来一名弟子，脸色惨白：“家主！不好了！天华剑府的君临天……他、他一剑斩了咱们青冥山的二门，还放话……说姬家‘再敢违抗盟约，纵容弟子残害苍生，下一剑斩的就不是二门那么简单了’！”
“什么？”姬苍梧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往日里，姬家与天华剑府也算井水不犯河水。真要起了冲突，那时君临天踪迹不明，剑府全靠慕容擎苍带着一群长老撑着，论底蕴，姬家的阵法、长老团的修为，未必落于下风，大不了撕破脸硬碰硬，最后总能寻个由头各退一步。
可现在……面对这位既已现身、又晋升大圣境的存在，别说掰扯，怕是对方动动手指，姬家苦心经营的青冥山根基，就得碎成齑粉。
大长老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沙哑：“家主，老奴斗胆问一句——当年的事，咱们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了？”
姬苍梧猛地抬眼，眼底血丝骤显：“你说什么？”
“老奴说无双小姐的事，当年咱们就算容不下那个魔族，容不下仙魔之子，至少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她一家远离凡尘，可咱们偏要派死士追杀，说什么‘替天行道’‘姬家清誉’，最后把她逼得……连尸骨都没留全。”
“够了！”姬苍梧厉声打断，胸口的血气再次翻涌，“仙魔相恋本就是禁忌！我没有错！”
“家主！老奴求您醒醒吧！无双小姐是您的亲女儿！是您亲手教她握剑、教她识药的亲骨肉！不管你承不承认轩辕少爷身上也流着您的血，就算他身上混着魔族血脉，那也是从您骨血里分出去的亲外孙！”
大长老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血浓于水，这是刻在骨头缝里的牵连啊！”
他望着姬苍梧骤变的脸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家主！这血脉是剜不掉的！您今日对他狠一分，来日姬家就要多一分报应，您看看眼下这局面，还不够明白吗？”
“够了！”姬苍梧猛地拂袖，“仙魔之子是预言中的灾星，他身带魔血，本就该被除之后快！我若留他性命，才是对整个苍生的不义！”
大长老却定定跪着，浑浊的老眼直视着他，声音反而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家主说他是灾星，可这灾星，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被咱们一步步逼出来的？”
他缓缓抬手，指着宗祠外那片被晨光染亮的天际：“老奴昨日听闻，仙魔交汇处的凡人都说，逸尘公子——不，是轩辕少爷，他在草棚为百姓熬汤，还教他们修炼，被那里的人敬为神明。”
“神明？”
姬苍梧嗤笑一声，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个杂种，也配……”
“他配！”
大长老厉声打断，“轩辕少爷年仅二十出头便已问鼎太乙之境，便是族中那些修了数百年的天骄，也未必及得上他的天赋！”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更何况，他为护那些素不相识的凡人，敢当众暴露仙魔之子的身份，敢硬撼大罗境的二门主——这份骨子里的仁善，这份宁折不弯的执拗，与当年的无双小姐简直如出一辙，这才是我姬家立族之初的根本啊！”
他喘了口气，目光如炬地盯着姬苍梧：“您口口声声说他是灾星，可他剑下斩的是残害百姓的门中败类，护的是手无寸铁的凡间生灵。敢问家主，这‘灾’，灾的是谁？这‘祸’，祸的又是谁？”
姬苍梧僵在原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大长老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一直不敢承认的真相，那个被他视作“耻辱”的外孙，恰恰继承了姬家最珍贵的、却被他亲手摒弃的仁善。
姬苍梧的脊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缓缓垮塌在太师椅上。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把云朗的尸体……埋去凌云旁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