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三月的午后,沈家老窑坊的院子里闷得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大瓮。窑火虽还在烧,但热度已远不如前几年。
“唉,这火啊,跟咱这窑坊的日子一样,看着旺,其实里头虚着呢。”老匠人马三蹲在窑口,手里拨弄着一根烧得通红的火钩,眼神却飘向了院外那条再无车影的大路。
就在半年前,这条路上每天都能看到满载瓷器的马车进出。可如今,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上一辆。原因无他,隔壁县新开了一家“恒兴瓷坊”,老板是个精明的外乡人,姓毛,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毛猫”。他的瓷器样式新,价格还便宜,一下子就把老窑坊的老主顾抢走了大半。
“马三,别在那儿唉声叹气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从院子另一头传来。
说话的是“鸡冠子”——窑坊的新管事。他本名叫纪冠,是窑主的远房亲戚,两个月前才被派来负责窑坊的大小事务。因为姓纪,又爱打扮,走路昂首挺胸,匠人们便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纪管事,火再旺也得有订单啊。”马三没抬头,闷闷地说。
纪冠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堆起笑容:“订单的事,你们就别操心了。这是上头的事。你们啊,把自己手里的活干好就行。”
他口中的“上头”,指的就是窑主安排的,负责外围业务的外掌柜白婉。白婉是个女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皮肤白净,身形修长,走起路来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她负责采购原料、跑订单、联系运输,是窑坊唯一的“外头人”。
白婉是窑主亲自任命的,给了她很大的自主权。她也确实有本事,第一年就为窑坊谈下了几个大客户。但好景不长,自从“毛猫”的瓷坊开张,白婉的业务就越来越难做。客户们嘴上说“再看看”,手上的订单却一个个流向了对手那边。
“纪管事,白外掌柜那边……还没消息吗?”一个年轻丁夫小心翼翼地问。
纪冠眉头一皱:“怎么没消息?她天天在外头跑。这年头生意难做,你们以为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话虽这么说,纪冠心里也打鼓。窑坊账上的钱越来越少,几个月的庸钱就拖着不发,这个月眼看又要见底了。
傍晚,太阳落山,窑火映红了半边天。院子里,几个匠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我看啊,再这么下去不行。”马三把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毛猫’那边天天出货,咱这边天天闲着。再不发庸钱,我家那口子就得去娘家借粮了。”
“是啊,”旁边的二狗接过话茬,“以前白掌柜能拿到订单,我们都服她。可现在呢?订单没了,庸钱也没了。她是不是也该给咱个说法?”
“说法?她能给啥说法?”另一个匠人冷笑一声,“我听人说,她最近跟‘毛猫’那边走得挺近,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第二天一早,窑坊的气氛就不对了。匠人们干活都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地瞟向院子门口。
快到不在的时候,白婉终于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襦裙,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她刚一进院子,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白外掌柜,您可回来了!”二狗第一个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质问,“外头怎么样?有订单吗?”
白婉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二狗,你也知道现在行情不好。我跑了好几个老客户,他们都说……再等等。”
“等?等多久?”马三从人群里走出来,“我们等得起,家里的孩子老婆等不起啊!白外掌柜,这庸钱的事……”
白婉的脸色沉了下来:“庸钱的事,我比你们更急。窑坊账上没钱,我能怎么办?我也在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一个丁夫忍不住喊了起来,“是不是去跟‘毛猫’那边谈合作啊?我们可听说了不少闲话!”
“你胡说什么!”白婉的声音陡然拔高,脸色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苍白,“我白婉在窑坊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窑坊的事?你们宁愿相信外面的闲话,也不愿意相信我?”
“不是我们不信你,是现在这情况……”马三叹了口气,“我们得活下去啊。”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这时,也不知道人群里是谁说了句:“找窑主去!”接着声音此起彼伏:“对,找窑主去!”“我们找窑主去!”人越聚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事还是惊动了窑主沈义培。欠匠人的庸金还是小事,还有欠的材料款等各项外务。沈义培也没了主意。下人出主意说找陈砚。
贞观十四年春风,把桃花的芳香吹进了聚文斋内。沈义培跟着桃香就走了进来。陈砚正在整理案几,见他进来,互相打了招呼。坐定后,沈义培说明了前因后果。陈砚听后,将《推背图》册子翻到第三十九页,空白的一页。他提笔作画:
画面中央,一座土坡。坡顶站着一只大冠的大公鸡,低头看着脚边。一条白绫,一端搭在坡上,另一端向左下角飘去。三只家犬,仰头朝公鸡狂吠。一只白天鹅倒于白绫之上,远处狸猫作扑出之状。
画罢,又在标题处写上:第三十九象,《势低犬吠主》。
接着又在图的空白处写上:
鸡爱白鹅失篱笆,狸猫作反乱如麻。
坡前犬吠绫飘处,一世繁荣失芳华。
写罢。
沈义培凑上前,眉头紧锁:“陈先生,此图此诗,还望详解。”
陈砚指着画卷,缓缓说道:
“此鸡者,你也。”他点了点坡顶的大公鸡,“指的是你。‘鸡爱白鹅’,并非好事,乃指内亲偏爱,混淆了视听。你虽有心护着白外掌柜,却因能力不济,反而‘失了篱笆’,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
“此狸猫者,毛也。”他又指向远处的狸猫,“便是那外乡来的‘毛猫’。‘作反乱如麻’,说的是他以新奇花样扰乱了你的市场,让你不得安宁。”
“此犬者,匠也。”陈砚的目光落在狂吠的三只家犬身上,“代表你作坊里的匠人们。‘坡前犬吠’,是说他们因‘庸金’拖欠而心生怨气,怨气积久,便会向上咆哮。利益是权利的基础,你对他没有了利益,也就失去了对他的权利。此乃内忧。”
“此白绫与白天鹅者,白也。”最后,他看向那条飘带和其上的天鹅,“白外掌柜白婉,本是你手中最得力的‘白绫’,能牵回订单,系住客户。如今‘绫飘’而‘鹅倒’,说明她已力竭,犯了众怒。留不得。”
沈义培听得心惊肉跳,额上冷汗直冒:“那……那我沈家窑坊,就真的‘失芳华’了吗?”
陈砚微微一笑,合上画册:“非也。《推背图》只言‘势’,不言‘果’。图中虽危机四伏,但尚有一线生机。”
他看着沈义培,一字一句地说:
“‘篱笆’既失,当速‘补’。‘犬’既吠,当速‘抚’。若欲重整,需换新主,方能翻盘。”
翌日,沈家老窑坊的祠堂内外,灯火通明。
老窑主沈义培身着素色长衫,神情庄重。他亲手将那柄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窑锤,交到了儿子沈承砚的手中。
“自今日起,沈家窑坊,由新窑主沈承砚执掌。”
话音落下,祠堂内外一片寂静。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火焰,正在这片沉默中重新燃起。
老窑坊的窑火,在这一刻,仿佛也随之跳动得更加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