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御医署最深处那间弥漫着苦涩药香的精舍内,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汤药浸泡过,流淌得格外缓慢。窗棂透进的日光由刺目转为昏黄,再由昏黄沉入墨色,周而复始。菅绮儿如同在生与死的湍流中沉浮了许久,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模糊的清醒都伴随着御医们凝重的低语和银针砭骨的寒意。
圣帝祇暄的旨意如同最强大的护身符——“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于是,千年雪参熬制的续命参汤,采自极北寒潭深处的“冰魄草”研磨的镇痛膏,还有那价比黄金、能生肌续骨的“玉髓膏”……无数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珍稀药材被源源不断地送入这间精舍。御医们轮番值守,施针、灌药、敷贴,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于,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金光透过窗纱,落在绮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上时,那沉寂多日的睫毛,如同被惊动的蝶翼,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她艰难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屠宰坊油腻的墙壁和待宰禽畜惊恐的眼,而是精致繁复的藻井顶棚,空气里弥漫着清雅昂贵的安神香,而非血腥与禽臊。她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意识如同破碎的琉璃,缓慢地拼接。肩胛、腰腹、心口下方……那三处深入骨髓的剧痛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
“醒了!她醒了!”一个压抑着惊喜的、略带尖细的声音响起,是守在榻边的医女。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荡开。很快,精舍内便跪倒了一片内侍宫女,御医们更是长舒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而真正让绮儿心头巨震的,是那抹出现在门口、被众人簇拥着的明黄色身影。
圣帝祇暄,亲自来了。
她似乎清减得更加厉害,玄色龙袍下的身躯显得愈发单薄,但那双望向绮儿的眼睛,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真切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她快步走到榻前,不顾身份地俯下身,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绮儿无力搁在锦被外的手。
“绮儿!”祇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你终于醒了!朕……朕真怕……”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紧握的手和眼中的后怕,已道尽一切。
“陛……下……”绮儿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想要挣扎起身行礼,却被祇暄轻柔而坚定地按住。
“躺着,莫动。”祇暄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救了朕的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朕的恩人,更是朕最信任的人。”
待绮儿伤势稳定,能下地行走时,一道明黄的圣旨降下,震惊了整个宫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民女菅绮儿,忠勇护驾,奋不顾身,于御前舍身挡箭,功莫大焉。其志可嘉,其行可表。着即册封为御前掌灯女官,秩五品,随侍御前,掌理圣心殿灯火诸事,并听候朕躬随时差遣。钦此!
掌灯女官!
一个从南市屠宰坊走出的卑贱女子,一跃成为侍奉帝国至尊、掌管圣心殿灯火、可随时面圣的五品女官!这是何等的恩宠与跃升!圣旨宣读完毕,跪在冰冷金砖上的绮儿,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一阵阵眩晕。她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惶恐:“奴婢……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份的骤变并未带来想象中的荣耀与轻松。褪去象征卑贱的粗布衣裙,换上内务府赶制的、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靛青色掌灯女官宫装,绮儿行走在这金碧辉煌、处处透着森严等级的深宫之中,只觉得步步惊心。她不再是那个只需低头杀鸡、不必在意旁人眼光的屠户女,而是圣帝钦点的近臣。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羡慕,但更多的,是深藏眼底的不屑、嫉妒与审视。
她谨记着宫规嬷嬷的严厉训导,走路时脚步放得极轻,腰背挺直却不敢过分张扬;在圣心殿当值,她总是垂首敛目,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拨亮每一盏宫灯,确保灯火通明却又恰到好处,绝不让一丝阴影落在御案之上;面对任何一位品阶高于她的内侍或女官,她都恭敬行礼,姿态谦卑到尘埃里。她知道,自己根基浅薄,如同无根的浮萍,稍有不慎,便会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廷漩涡中粉身碎骨。这份恩宠,是陛下给的,也随时可能因为自己的行差踏错而化为催命符。
然而,随着日夜侍奉在祇暄身边,绮儿渐渐窥见了这位高踞龙椅、手握生杀大权的年轻女帝,那华美威严龙袍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白日里的祇暄,是帝国的定海神针。她端坐朝堂,面对群臣或激昂陈词或心怀叵测的奏报,黛眉微蹙,眼神锐利,声音沉稳有力,条分缕析地批驳、决断。她谈论着南境的战局、流民的安置、粮草的调度,每一个决策都关乎万千黎民的生死,那份镇定与威严,让朝臣们不敢直视。她仿佛一座巍峨冰山,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寒气。
可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喧嚣的朝堂散去,偌大的圣心殿寝宫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守夜的绮儿时,那层坚硬的冰壳便悄然碎裂。
南境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祇暄的神经。一份份染血的军报,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南兴王祇焪步步紧逼的嚣张气焰……都化作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白日里强行撑起的精神一旦松懈,巨大的焦虑和恐惧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绮儿常常在深夜值更时,听到龙榻上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呓语。有时是急促的喘息,有时是含糊不清的惊叫。每当这时,绮儿的心便紧紧揪起,她屏住呼吸,提着微弱的琉璃风灯,无声地靠近龙榻。
然后,往往在二更或三更的铜漏声响起时,一声带着哭腔的、破碎的惊呼便会骤然撕破寝宫的寂静:
“绮儿!绮儿——”
如同溺水之人绝望的呼唤。
绮儿立刻放下风灯,快步走到榻前,动作轻柔而迅捷。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看到祇暄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白日里锐利威严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孩童般的惊惶和无助,如同受惊的小鹿,在黑暗中仓惶四顾。
“陛下,”绮儿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奴婢在,奴婢一直在这儿守着陛下呢。”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榻边。
祇暄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冰凉的手指立刻死死攥住了绮儿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她像寻求庇护的幼兽,将滚烫的额头抵在绮儿温暖而坚实的肩窝里,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又……又梦见了……好多血……荆城……城墙塌了……古将军他……”祇暄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的余韵,破碎得不成句子。
“不怕,陛下,不怕。”绮儿伸出手,像安抚受惊的孩子般,极其轻柔地拍抚着祇暄剧烈起伏的背脊,声音如同最温软的绸缎,包裹住女帝惊悸的灵魂,“梦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古大将军神勇无敌,定能荡平叛逆,凯旋而归。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那些魑魅魍魉,伤不了陛下分毫。靠在奴婢身上,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她笨拙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陪伴和身体传递的温暖。她能感觉到祇暄紧绷的身体在她的抚慰下一点点放松下来,攥着她衣袖的手指也渐渐松开力道,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悠长。
“嗯……”祇暄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仿佛在绮儿身上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港湾。她疲惫地闭上沉重的眼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绮儿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下,那被噩梦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神,终于寻得了一丝短暂的慰藉,再次沉入并不安稳的睡眠。
绮儿一动不动地坐着,维持着这个守护的姿势,任由女帝靠在自己肩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祇暄身体细微的颤抖和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忧虑。夜,变得无比漫长。宫灯里的烛火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窗外的风声,远处宫墙更夫单调的梆子声,都清晰得如同在耳边敲打。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刻都煎熬如年。绮儿只能数着祇暄逐渐平稳的呼吸,听着铜漏那一声声缓慢而清晰的滴答,默默等待着。等待那漫长黑夜的尽头,等待御花园深处,终于传来第一声划破死寂、宣告黎明的微弱鸡鸣。
只有在那一刻,靠在她肩头的女帝,紧蹙的眉头才会在晨光中,极其短暂地舒展那么一瞬。
白日里,祇暄依旧是那位冷静自持、威仪赫赫的圣帝。她将所有的脆弱、恐惧和疲惫,都深深锁在了那身明黄龙袍之下,只在最深的夜里,在她唯一信任的掌灯女官面前,才会泄露分毫。而绮儿,则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恨自己卑微,恨自己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不能去战场杀敌,不能平息那让她夜夜惊梦的烽火狼烟。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提供一个可以短暂依靠的肩膀,一句毫无力量却饱含真心的安慰。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之外,深宫的生活也并非全无慰藉。对绮儿而言,最隐秘的欢喜,便是能时常见到那个早已刻进她心扉的身影——紫鳞卫统领江侯疏。
他时常需要入宫向圣帝禀报宫禁防卫事宜,或是在圣心殿外当值巡视。每当这时,绮儿便会借着整理灯烛、传递物件的由头,悄然侍立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或是垂首经过回廊转角。
她能看到他身着银鳞软甲,身姿挺拔如松,行走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沉稳。阳光落在他英挺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那双深邃的眸子在谈论军务时专注而锐利,偶尔望向远方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每一次不经意的遇见,都让绮儿的心跳漏掉几拍。她会飞快地垂下眼睑,生怕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倾慕被人窥见,脸颊却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这份卑微的欢喜,如同藏起一颗滚烫的、却注定无法捧出的真心。她知道,云泥之别,便是她与他的距离。他是高高在上的塔府少主,紫鳞卫统领,是帝国最耀眼的星辰之一。而她,即便蒙受圣恩成了掌灯女官,在这深宫贵胄眼中,也不过是走了大运的卑贱之人。能远远地看他一眼,看到他平安无恙,于她而言,便已是这深宫寂寥岁月里,最奢侈的慰藉了。
她将这份无望的恋慕,深深埋入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如同守护一个易碎的梦境。每一次偷望,都是短暂的欢愉;每一次垂首避开,都是清醒的苦涩。她的目光,永远只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像触碰滚烫的茶盏般,飞快地掠过,又迅速地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