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团沉甸甸的暖意扎实地坠着,缸炉烧饼残留的麦香和芝麻焦香,像一层温暖的薄被,暂时盖住了椒盐蚕蛹那浓烈奇异的余韵。额角被风吹得发紧,她下意识揉了揉那块被车窗硌出的麻木红印,指尖还带着烧饼的油脂感。广场另一头,那几个晒着太阳啃烧饼的老人慢悠悠起身,提着竹篮,身影消失在更深的巷弄里。
空气里那股纯粹的炉火麦香淡了些,被古商城深处更复杂的陈旧气味取代——染坊的靛蓝,酱园的咸鲜,还有灰尘和陈年木料混合的微朽。顾笙把背包带往上提了提,靴底重新踏在光滑冰凉的青石板上,朝着“大染坊”牌匾对面那条更窄的巷子走去。胃里被填得太满,走动起来甚至能感觉到里面食物的轻微晃动,但并不难受,反而有种被夯实了的奇异踏实感。
巷子幽深,两侧店铺的门板大多依旧紧闭,只有一家门楣上挂着褪色蓝布帘的铺子敞着半扇门,里面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布匹卷轴和悬挂的染布,一股更浓烈的、带着碱味的靛蓝气息扑面而来,冲得她鼻尖发痒。她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穿过这浓重的染料气味区。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又拐进一条稍宽的主街。人声渐多,多是本地人,推着自行车,扛着货物,步履带风。空气里食物的味道也重新活跃起来,除了熟悉的酱味,还有一丝丝甜香和油炸的气息,但都显得温和许多,不像蚕蛹摊那般霸道。她循着人流方向,目光被前方一座稍显规整些的二层木楼吸引。楼前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竖匾——“周村烧饼博物馆”。
门开着,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木头、灰尘和微弱面香的气息从里面涌出。她抬步走了进去。
馆内光线柔和,带着一种被时间沉淀过的静谧。地方不大,陈设也简单。迎面就是一盘巨大的石磨,磨盘厚重,沟壑深深,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圆润,仿佛还能听到当年驴子拉着它转动的吱呀声。磨盘旁边,静静躺着一根粗壮的木杠,那是用来推动石磨的,木杠握手的地方已被无数手掌磨得油亮发黑。
靠墙的玻璃展柜里,躺着几本线装的老账簿,纸页泛黄卷边,墨迹晕染,记录着模糊的芝麻、面粉进出流水。墙上挂着几幅放大的黑白老照片:光着膀子的壮汉在热气蒸腾的作坊里揉面;老人守着炭火熊熊的缸炉,用长铁钩翻动贴壁的烧饼;挑着扁担的小贩走街串巷,扁担两头挂着装满烧饼的箩筐,箩筐盖着厚厚的白布,依稀能想象那热腾腾的香气在旧日街巷里飘散。照片里的人影模糊,背景是低矮的灰瓦房和土路,只有那专注的眼神和缸炉里红亮的炭火,穿透时光,带着沉甸甸的温度。
顾笙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物件和影像。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展柜表面,留下几道模糊的印子。胃里那两种食物的饱胀感依旧存在,烧饼的麦香似乎在这些老物件前变得更加清晰可辨。她想象着那些粗糙的手掌揉搓面团,沾满面粉和芝麻;想象着汗水滴落在灼热的缸炉边沿,瞬间蒸发;想象着炭火的烟气混着芝麻焦香,弥漫在旧日狭窄的作坊里。这朴素的烧饼背后,是无数代人重复的劳作,是汗水浸透的筋骨之力。
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极淡、极新鲜的芝麻焦香。不是来自展柜里的旧物,而是从博物馆深处、一扇虚掩的木门后飘来的。很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刚刚离开炭火的鲜活热气。
她循着那丝诱人的香气,穿过陈列着旧时烧饼模具和包装纸的展区。那扇木门后,似乎连接着博物馆的“活体”部分。香气越来越浓,隐约还能听到轻微的、面团被擀开的“扑簌”声。她停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手搭上冰凉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