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那块刚出炉的烧饼烫得惊人,像捧着一块刚从炉火里扒拉出来的炭,热度透过厚布直往皮肉里钻。顾笙的手指被烫得微微发麻,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作坊里那股浓烈的面粉尘埃和新鲜芝麻焦香,混着炭火的燥热,沉甸甸地包裹着她。胃里那两样东西——椒盐蚕蛹的野性饱足和缸炉烧饼的踏实暖意——沉甸甸地坠着,几乎顶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带着点食物热烘烘的气息。
她没立刻吃,只是捧着那块滚烫的烧饼,像个捧着一块烫手山芋的傻子。精壮汉子早已端着柳条筐消失在作坊深处那扇门后,留下满室未散的面粉尘烟和炭火余温。额角那块被车窗硌出的麻木红印,在作坊的热气熏蒸下,似乎又隐隐胀痛起来。她下意识用没拿烧饼的手背蹭了蹭,蹭下一手背的细汗,还沾了点不知何时蹭到的面粉。
空气里的面粉颗粒还在光束里缓慢沉浮,像无数微小的尘埃精灵。顾笙深吸一口气,作坊深处那口小缸炉残留的热浪和烧饼的浓香,让这口气息都变得粘稠。胃里太满了,饱胀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再塞一口都是负担。她低头看了看手里这块金黄酥脆、芝麻粒粒饱满的家伙,它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热度和香气,像一种无声的诱惑。她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终究还是小心地把它用那张厚布仔细裹好,塞进了背包侧袋——和那团裹着蚕蛹残渣的糙纸做了邻居。
走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回到博物馆前厅。那股带着尘埃和旧纸张的静谧感扑面而来,像一层凉水,浇灭了作坊里燥热的余烬。石磨、木杠、老账簿、黑白照片……这些沉默的旧物,此刻在饱食后的顾笙眼里,似乎也褪去了沉甸甸的劳作气息,带上了一丝被时间抚平的安宁。胃里的充实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身体深处被夜车掏空的疲惫,被食物带来的热力暂时压制,转化为一种慵懒的倦意。她没再多看,径直穿过陈列区,走出了博物馆的大门。
清冽干冷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冲散了肺里残留的面粉味。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古商城的青石板路上,光可鉴人。游人比清晨多了不少,三三两两在店铺间穿梭,脚步声、交谈声、偶尔响起的店家吆喝声,让古商城真正活泛起来。那股复杂的市井气息——染坊的靛蓝、酱园的咸鲜、灰尘、陈年木料,还有各种食物隐约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比清晨时更加浓郁喧嚣。
胃里沉甸甸的饱足感让她步履比平时慢了些,靴底踏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嗒、嗒”声。额角被冷风一吹,那块麻木的红印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裹了裹外套,沿着主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目光扫过两侧林立的店铺:绸缎庄、茶行、酱园、古玩店……巨大的褪色布幌在风里晃荡,蒙尘的雕花窗棂后,是幽深的店堂和堆叠的货物。空气里酱园的咸鲜气味尤其霸道,一股浓郁的豆酱发酵的咸香,混着某种腌菜的酸气,丝丝缕缕,顽固地钻进鼻腔,试图与胃里那两股食物的余味争抢地盘。
前方不远处,一家挂着巨大“酱”字布幌的铺子敞开着门,门口摆着几口半人高的酱黑色大陶缸,缸口盖着竹篾盖子,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酱咸气味正是从那里汹涌而出。几个本地人模样的大妈围在缸边,正操着响亮的鲁中方言和伙计讨价还价,手里拎着空罐子。伙计拿着长柄木勺,揭开缸盖,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发酵特有微醺气息的酱香猛地喷薄出来!深褐色的酱汁在缸里泛着油亮的光。
那过于浓烈的咸鲜气息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猛地勾了一下顾笙被填得过于扎实的胃。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反胃,喉咙口泛起一股酸水,带着之前椒盐蚕蛹那点被压下去的微腥余韵。她赶紧别开脸,抬手掩住口鼻,胃里那两样东西沉甸甸地晃了一下,顶得她差点干呕出来。额角的汗瞬间又冒了出来,这次是难受的冷汗。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从酱园门口走过,拐进旁边一条稍窄的岔巷。巷子里人少了许多,两侧多是紧闭门板的老库房,空气里的酱味终于淡了,只剩下灰尘和陈年木料的气息。顾笙靠在冰凉的灰砖墙上,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才把那阵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去。胃里依旧饱胀得难受,像塞了两块沉甸甸、无法消化的石头。她揉了揉发紧的胃部,指尖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里面的硬实。
巷子幽深,尽头隐约传来“哗啦、哗啦”的、有节奏的水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顾笙缓了口气,胃里的不适稍平,被那规律的水声吸引。她离开冰凉的砖墙,循着水声,朝巷子深处走去。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