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的“哗啦”水声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单调却有力的节奏感,盖过了顾笙胃里沉甸甸的翻搅。那声音像清凉的溪流,冲淡了鼻腔里残留的酱园那过于浓烈的咸腥。她扶着冰凉的灰砖墙站直身体,胃里那两团硬实的饱胀感还在,但那股顶到喉咙口的恶心被巷子里的阴凉和这规律的水声暂时安抚下去。额角那块红印被冷汗浸得有点刺痛。
她循着声音往里走。巷子尽头是个小小的、三面围合的死角,地面石板缝隙里长着潮湿的青苔。声音的源头就在眼前——一家门脸窄小、几乎被两侧高墙夹扁的老铺子。门楣上挂着一块被染成深蓝色的、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字迹:染坊。
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那股之前在巷口闻到的、带着碱味的靛蓝气息,此刻变得无比浓烈,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甚至盖过了灰尘和陈年木料的味道。它刺鼻、微呛,带着一种发酵后的、近乎腥臊的独特气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水声就是从这昏暗的门口涌出来的,哗啦,哗啦,极有节奏。
顾笙停在门口,往里望去。
室内比想象中深,像一条幽暗的隧道。两侧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染料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一片混沌的靛蓝、深褐、墨黑,层层叠叠,斑驳陆离。屋顶悬挂下无数长长的、湿漉漉的布匹,颜色多是深蓝或藏青,像一片片巨大的、凝固的帘幕,重重叠叠,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切割得更加破碎。布匹下端浸在墙边一排巨大的石槽里。
石槽是整块青石凿成,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近乎黑色的靛蓝染液。染液浓稠,表面浮着一层油脂般的光泽,散发出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气味。哗啦——哗啦——声音就来自这里。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短褂、袖子高高卷到肩膀的汉子,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石槽边。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裸露的手臂和小腿肌肉虬结,皮肤被染液长久浸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不均匀的深蓝色调。
汉子弯着腰,双手正用力地在石槽里揉搓着一卷沉甸甸的湿布。他的动作幅度极大,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力量感。手臂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揉搓、拧绞而贲张,青筋在深蓝色的皮肤下隐隐跳动。浸透了厚重染液的布匹极其沉重,每一次从染液里提起都带起哗啦一声巨响,深蓝色的汁液瀑布般泻落回石槽,溅起浑浊的水花,有些甚至飞溅到两侧靛蓝色的墙壁和悬挂的布帘上。
哗啦——!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汉子将一大卷布从染液里用力提起,深蓝近黑的汁液顺着布匹的褶皱疯狂流淌,滴落在石槽里,也溅湿了他靛蓝色的裤腿和光脚上套着的、被染得看不出本色的旧胶鞋。他喘着粗气,喉结滚动,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滚落,混入他深蓝色的颈窝和胸前的粗布褂子里。他毫不在意,双手抓住那卷沉重的湿布两端,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块,猛地发力,向相反方向狠狠一拧!
“咯吱……” 布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深蓝色的汁液像被挤压的海绵,从布匹纤维深处被强行榨取出来,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在石槽里砸开更大的浑浊水花。那股浓烈刺鼻的靛蓝气味,随着汁液的飞溅和蒸腾的水汽,猛地爆发出来,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顾笙的鼻腔和喉咙口!
“呃……”顾笙猛地捂住了嘴,胃里那两团沉甸甸的食物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到极致的腥臊气味狠狠一冲,瞬间翻江倒海!椒盐蚕蛹那点被压下去的微腥,缸炉烧饼的麦香,此刻都被这靛蓝的刺鼻气味勾连、放大,混合成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脸色瞬间发白,额角刚被冷汗浸湿的红印一阵刺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巷壁上。
染坊里的汉子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拧绞布匹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汗湿的侧脸上沾着几点深蓝色的飞沫,眼神疲惫而漠然,只扫了门口那个捂着嘴、脸色煞白的身影一眼。那眼神像石头一样沉,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门口站着的是块石头或是一截木头。然后,他转回头,双手再次发力,继续拧绞着那沉重湿透的布匹,榨出更多的深蓝汁液。
哗啦——! 更沉闷的绞拧声响起。深蓝色的汁液瀑布般倾泻。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混合着水汽、汗味和布匹湿透的霉味,再次汹涌地扑向门口。
顾笙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扶着冰冷的灰砖墙,对着墙角干呕起来。胃里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味涌上口腔。身体被这剧烈的痉挛带得微微发抖,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滴在冰冷的石板上。背包侧袋里,那裹着烧饼的厚布和装着蚕蛹残渣的糙纸,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坠着,提醒着她胃里那无法消化的饱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