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痉挛终于平息下去,只剩下空泛的灼烧感和喉咙里残留的酸涩胆汁味。顾笙靠在冰冷潮湿的巷壁上,额头抵着粗糙的砖石,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后背的衣服被巷壁的湿气洇透,凉意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染坊里那沉重的绞拧声和水声还在持续,哗啦——哗啦——混着那浓烈刺鼻的靛蓝腥臊气,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脆弱的神经。
她直起身,没再往那昏暗的门口看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沿着来路快步离开。胃里空泛的灼烧感提醒着之前的饱胀,但那两样食物的滋味和带来的满足感,早已被刚才那阵剧烈的恶心冲刷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不适。额角那块红印被冷汗和冷风反复刺激,一跳一跳地疼。
重新汇入主街的人流,喧嚣声浪涌来,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两侧店铺的布幌在风里招摇,酱园那霸道的咸鲜气味又丝丝缕缕地缠上来,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胃里又是一阵细微的抽搐。不行了,必须停下来。不是下一站,是此刻,此地,她需要立刻停下。
目光在街边逡巡,很快锁定了一家夹在绸缎庄和茶叶铺之间的不起眼小旅馆。门脸窄小,木门漆皮斑驳,挂着一块小小的、写着“悦来”二字的木牌,字迹模糊。就是它了。她几乎是冲了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被褥、廉价消毒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柜台后一个打着瞌睡的老太太被惊醒,抬起布满皱纹的脸。
“住店,”顾笙的声音有点哑,“单间,安静点的。”
老太太慢吞吞地摸出个硬壳登记本和一把拴着木牌的铜钥匙,木牌上刻着“叁”。收了钱,指了指通往二楼的狭窄木楼梯。
楼梯陡峭,踩上去嘎吱作响。推开“叁”号房的木门,一股更浓的霉味和灰尘味。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张窄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和一把椅子。墙壁灰扑扑的,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唯一的窗户对着后面杂院的灰墙,光线昏暗。但此刻,这狭小、陈旧、带着霉味的空间,却像一处避风港。
顾笙反手锁上门,背包重重地扔在椅子上。身体深处那股被食物点燃又迅速被恶心浇灭的疲惫感,混合着染坊气味的后遗症,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她踢掉沾着古商城灰尘的靴子,顾不上床单是否干净,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冰冷的被褥贴着汗湿的额头和后背,激得她又是一哆嗦,但那沉甸甸的疲惫感像铅块一样拖着她往下坠。
窗外传来模糊的市声,染坊那“哗啦”的水声似乎还在耳边幻听。胃里空荡荡地烧着,喉咙干得发紧。她闭着眼,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回巢穴的动物。额角那块麻木的红印抵着粗糙的枕套,一跳一跳地疼。身体里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酸痛和倦怠,被夜车摇晃,被食物填塞又掏空,被气味冲击……所有的感官都像被过度使用的破旧机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不知道躺了多久,时间在昏沉中失去了刻度。直到窗外杂院传来几声尖锐的猫叫,才猛地将她从半昏睡的状态中惊醒。房间里更暗了,黄昏的光线无力地透过小窗。胃里的灼烧感变成了清晰的饥饿信号,带着一种虚弱的空洞感。喉咙干得像砂纸。
她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骨头都在抗议。走到墙角那个蒙着水垢的搪瓷脸盆架边,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细小冰冷,她掬起水,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额角的胀痛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又对着水龙头灌了几大口冷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食道,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火烧火燎,却让空荡荡的胃部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饥饿的收缩。
楼下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和隐约的饭菜香。不是酱园的咸腥,也不是烧饼的麦香,是普通的、带着点油烟火气的家常炒菜味道。这味道在此刻,竟然显得无比诱人。胃里发出一声清晰的鸣叫。
顾笙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蒙尘的小窗。黄昏的凉风灌了进来,带着古商城沉淀了一天的复杂气息。她深深吸了口气,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似乎将最后一点染坊的腥臊和呕吐带来的不适也冲淡了。胃里的饥饿感更加鲜明,身体深处那股沉甸甸的疲惫感还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额角的红印,在冷风的吹拂下,只剩下一点隐隐的麻木。
她看着窗外杂院灰墙上最后一抹黯淡的夕照。古商城的喧嚣似乎也随着暮色低沉下去。身体需要休息,胃需要一点真正熨帖的、温和的食物。不是挑战,不是探索,只是……休整。
她关上窗,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转身,摸索着找到墙上的灯绳,“啪嗒”一声,昏黄的白炽灯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光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脸上尚未完全褪尽的疲惫。她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背包就在手边。没有立刻出去觅食,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楼下隐约的锅铲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感受着胃里那清晰的、属于活人的饥饿感在缓慢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