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白炽灯光在低矮的屋顶下晕开一小圈光晕,无数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沉浮。顾笙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背脊微微弓着,手肘支在掉漆的木桌边缘。楼下锅铲碰撞的脆响和隐约的油烟气,透过老旧楼板缝隙顽强地钻上来,像一根根细小的钩子,持续不断地撩拨着胃里那片复苏的、带着虚弱感的饥饿。那饥饿感清晰而具体,不再是饱胀的顶闷,也不是翻江倒海的恶心,而是一种空泛的、带着灼热余烬的渴求。
额角那块被反复折腾的红印,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颜色更深了些,麻木感依旧,但不再尖锐地胀痛。身体深处的疲惫像退潮后的滩涂,留下沉重绵软的沙砾感,但不再是灭顶的窒息。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桌面,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指腹沾上了薄薄一层灰。
胃里又发出一声清晰的、带着回音的鸣叫。这一次,它盖过了楼下模糊的锅铲声。喉咙里残留的冷水凉意早已消散,干涩感重新占据上风。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走到墙角,再次拧开那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依旧细小冰冷,她俯下身,把嘴凑到龙头下,直接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冲刷过干渴的食道,带来短暂的刺激和舒缓,但胃里的空洞感被这冷水一激,反而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冷水无法填满它,它需要温度,需要真正的食物。
关上水龙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她扯过搭在脸盆架上一条同样蒙着水垢、带着可疑黄渍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窗外,古商城的天光彻底沉入暮色。杂院灰墙的轮廓模糊成一片深灰,只有远处主街店铺零星亮起的灯火,在窗玻璃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斑。楼下的锅铲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碗碟碰撞的轻响和模糊的、带着浓重鲁中口音的交谈声——大概是旅馆那老太太和什么人在吃饭。
那家常饭菜的气息,混合着油烟气、米饭香和隐约的炒青菜味道,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诱人。它不霸道,不浓烈,没有椒盐蚕蛹的野性冲击,也没有缸炉烧饼的踏实饱足,更没有染坊靛蓝的窒息腥臊。它只是最普通、最熨帖的烟火气,像一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抚慰着被过度刺激的感官和空空如也的胃囊。
胃里的鸣叫变成了持续的、低沉的咕噜声。
顾笙走到门边,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指尖能感受到门板的粗糙纹理和老旧合页的轻微松动。她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浑浊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涌入鼻腔,但楼下飘上来的、那点微弱的饭菜香,像黑暗中的萤火,顽强地闪烁着。
她拧动门把手,老旧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拉开一条门缝。
走廊里更暗,只有尽头楼梯口透上来一点楼下门厅的昏黄灯光。空气里那股混合着陈旧木料、灰尘和楼下饭菜的气息更加浓郁,饭菜的温热香气像一层薄纱,暂时盖住了其他陈腐的味道。
她反手轻轻带上房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走廊的木地板踩上去同样嘎吱作响,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放大。她扶着冰凉的木质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下走。楼梯陡峭狭窄,每一步都踏在嘎吱呻吟的木板上,身体深处那股绵软的疲惫感随着动作被牵动。
下到门厅。灯光比楼上房间亮一些,一盏同样蒙尘的白炽灯泡悬在低矮的屋顶下。柜台后,那个穿着深蓝色棉袄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张小方桌旁,就着一盏小台灯的光线吃饭。桌上摆着两个粗瓷碗,一碗是白米饭,一碗是油汪汪、冒着热气的炒青菜,旁边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老太太端着碗,慢悠悠地扒拉着饭粒,发出轻微的咀嚼声。
顾笙的出现让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珠没什么情绪,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又低头专注地扒拉她的饭菜。那盘炒青菜的油润光泽和热气,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顾笙没说话,目光扫过小小的门厅。墙角堆着些杂物,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和更浓的灰尘味。她推开那扇通往外面街道的木门。
清冽的、带着北方冬夜寒意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冲散了门厅里浑浊的气息。古商城的夜晚降临了。青石板路在两侧店铺昏黄灯火的映照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微光,比白天更显光滑幽深。游人少了大半,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零星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交谈声在幽深的街巷间回荡。空气里那股复杂的市井气息——染坊的靛蓝、酱园的咸鲜、灰尘、陈年木料——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夜晚的寒气稀释、冻结,沉入背景,不再具有白天的攻击性。
胃里的饥饿感在冷空气的刺激下,更加清晰地收缩着。顾笙站在旅馆门口的石阶上,裹紧了外套。额角被冷风一吹,那块麻木的红印又泛起一丝凉意。她抬头望向古商城迷宫般的街巷深处。灯火阑珊处,食物的香气如同夜行的游鱼,在寒凉的空气里若隐若现地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