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夜风卷着古商城沉淀下来的复杂气味，刀子似的刮过顾笙的脸颊。额角那块麻木的红印被吹得发紧，像贴了块冰。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在冷空气的刺激下愈发清晰，带着一种虚弱的、不容忽视的抽缩。旅馆门厅里那点微弱的饭菜香，此刻被门外更广阔、更杂乱的夜晚气息彻底吞没。她裹紧外套，靴底踏下冰凉的青石台阶，融入古商城昏黄灯影交织的街巷。
夜晚的青石板路比白天更显光滑幽深，像一条条流淌着黯淡光晕的河。两侧店铺大多已打烊，门板紧闭，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火，多是些卖宵夜的小摊或酒肆，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或窗口流泻出来，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窄窄的光带。白日里喧嚣的人声沉淀下去，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弄间显得格外清晰，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鲁中口音的吆喝或交谈，也很快被夜色吸收。空气里，染坊的刺鼻靛蓝和酱园的霸道咸鲜被寒气冻结、稀释，沉入背景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混杂的夜间气息——炭火燃烧的烟熏味、隐约的食物油脂气、还有无处不在的、被夜露浸润的灰尘和陈年木料的气息。
顾笙沿着主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靴底踏在湿冷的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巷弄里被放大。身体深处那股被食物点燃又浇灭、再被饥饿唤醒的疲惫感，随着每一步的迈出，在四肢百骸里缓慢游走。胃里的空灼感催促着她，目光扫过那些亮着灯的铺面。
一个支在街角的馄饨摊。白汽蒸腾，昏黄的灯泡下，摊主正麻利地往翻滚的汤锅里下着馄饨。那股带着肉馅和面皮香气的热汤味飘过来，胃里立刻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咕噜声。她脚步顿了一下。但馄饨摊旁围着几个裹着厚棉袄、大声谈笑的本地汉子，烟气混着浓烈的白酒味，喧闹得让人头疼。她皱了皱眉，胃里那点刚被勾起的食欲似乎又被这嘈杂和酒气冲淡了些，下意识地绕开了。
又往前一段。一家门脸窄小的酒肆还开着，门帘半掀，里面传出猜拳行令的喧哗和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门口支着个小炭炉，炉上架着铁丝网，几串烤得焦黑的羊肉串滋滋冒油，浓烈的孜然和辣椒粉味混合着羊膻气，霸道地冲入鼻腔。这过于浓烈刺激的气味，瞬间勾起了白日在染坊门口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胃里一阵细微的痉挛，她立刻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走过，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饥饿感在持续，带着一种被反复挑逗又拒绝后的焦躁。额角的麻木感在冷风中似乎蔓延开一点。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岔巷，想避开主街的喧嚣和过于浓烈的气味。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两侧高墙上方住户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勉强勾勒出脚下湿滑石板的轮廓。空气里那股灰尘和陈年木料的气息更浓了，带着夜晚特有的阴凉潮湿。巷子深处，只有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在回响。
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清晰，带着点虚弱的钝痛。身体里的疲惫感也在这无目的的游走中被放大。她靠在一面冰凉粗糙的砖墙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外套传来。巷口主街的灯火和喧嚣像是另一个世界。饥饿和疲惫像两条冰冷的蛇，缠绕着身体，缓慢收紧。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巷子里冰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胃里的不适和心头的烦乱。
“后生，找吃的？”一个沙哑、带着浓重鲁中口音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
顾笙猛地睁开眼。巷子另一头，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更深的黑暗里走出来，停在不远处。借着巷口漏进来的微光，勉强能看出是个矮小的老太太，穿着臃肿的深色棉袄，头上包着块深色头巾，挎着个盖着厚布的竹篮子。
老太太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掀开篮子上的厚布一角。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香气飘了出来。那香气……难以形容。不是馄饨的鲜香，不是烤串的浓烈，也不是烧饼的麦香。它带着一丝谷物被小火慢熬后特有的、朴素的焦糊甜香，极其微弱，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在冰冷的、混杂着灰尘气息的巷弄里，精准地钻进了顾笙的鼻腔，直接勾住了胃里那片灼热的空虚！
“糊粥。”老太太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简短，没什么起伏，“自家熬的。”
那丝温热朴素的香气，在这冰冷饥饿的夜晚，在这昏暗无人的窄巷里，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近乎原始的诱惑力。顾笙胃里的咕噜声瞬间变得响亮而急迫，盖过了巷子里的寂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地挤出两个字：“……一碗。”
老太太没说话，枯瘦的手从盖着厚布的篮子里摸索着，端出一个粗陶碗。碗壁很厚，入手沉甸甸的，惊人的滚烫！隔着碗壁都能感受到里面食物惊人的热量。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褐色的、极其浓稠的糊状物，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亮的“粥皮”。那股朴素的谷物焦糊甜香，此刻毫无遮拦地弥漫开来，温热、踏实，没有任何花哨的修饰。
顾笙也顾不上巷子墙壁的冰冷和可能的脏污，端着这碗滚烫的糊粥，后背重新抵住冰凉的砖墙。饥饿感在热度和香气的双重刺激下变得无比尖锐。她顾不上烫，低头凑近碗沿，小心地啜吸了一口。
滚烫！一股带着焦糊谷物甜香的浓稠热流瞬间涌入干涩的口腔，滑过食道！那热度像一条温暖的线，直抵空泛灼烧的胃部。滋味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就是纯粹的粮食被长时间熬煮到极致后的本味，带着一点点锅底燎过的焦糊香，没有任何多余的调味。但那浓稠踏实的质感，那熨帖的热度，那朴素的谷物甜香，在此刻冰冷疲惫的身体和饱受刺激的胃囊里，却像一场无声的甘霖。
她顾不上形象，也顾不上碗壁烫手，急切地又啜吸了几大口。滚烫的粥糊粘稠地包裹着舌头，滑入食道，胃里那片灼热的空虚被这温热的、朴素的洪流一点点填满、抚平。额角被这热度逼出细密的汗珠，后背抵着的冰凉砖墙与腹中的温热形成奇异的对比。她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咚”声，在这寂静的窄巷里格外清晰。粗陶碗壁的滚烫透过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实在感，却奇异地驱散了身体深处的寒冷和疲惫。
老太太挎着篮子，无声地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像一截老旧的木桩，静静地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狼狈吞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