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壁的滚烫从掌心一路蔓延到指尖,带着近乎灼痛的实在感。顾笙低着头,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砖墙,贪婪地吞咽着碗里最后一点浓稠温热的糊粥。那朴素的谷物焦糊甜香混着滚烫的温度,像一股温热的泥流,缓慢而坚定地填满了胃里那片被反复折磨的空洞灼烧。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被巷子里阴冷的夜风一吹,迅速变得冰凉,粘在皮肤上。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干涩终于被彻底浇灭,只剩下吞咽后温热的余韵。
碗空了。她把粗陶碗递还给阴影里的老太太,指尖残留着碗壁的余温。老太太枯瘦的手接过碗,沉默地塞回盖着厚布的竹篮里,没再看她,挎着篮子,转身悄无声息地融进巷子另一头更深的黑暗里,像一滴水消失在墨池。
巷子里重新只剩下顾笙一个人,还有胃里那份沉甸甸的、被温热糊粥填满的踏实感。那饱足感不同于椒盐蚕蛹的浓烈冲击,也不同于缸炉烧饼的踏实熨帖,它更温和,更原始,像一块被体温烘暖的石头,沉沉地坠在身体深处。身体里那股绵延不绝的疲惫感,在这温饱的包裹下,似乎也暂时蛰伏了,转化为一种慵懒的沉重。额角那块麻木的红印,在汗水和夜风的交替作用后,只剩下一点隐隐的、被忽略的钝感。
她离开冰凉的砖墙,站直身体。巷子依旧昏暗,只有巷口主街的灯火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微光。空气里糊粥那微弱的焦糊甜香很快被巷子固有的灰尘和陈年木料气息吞没。胃里的饱足清晰地提醒着她,该回去了。
循着来路往回走,靴底踏在湿滑的石板上,脚步声在寂静的窄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吃饱后的迟钝。重新拐回主街,夜晚的古商城更加沉寂。零星亮着的宵夜摊和酒肆的灯火也黯淡了不少,喧闹声几乎消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犬吠,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空气里那些白昼里霸道的复杂气息,此刻彻底沉入夜露浸润的冰凉中,只剩下一种空旷的、带着水汽的凉意。
回到“悦来”旅馆门口,那扇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透出门厅昏黄的光线。她推门进去。门厅里空荡荡的,柜台后的小方桌旁已经没有人,只剩下一盏小台灯亮着,照着桌上没收拾的粗瓷碗碟。老太太大概已经回房休息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炒青菜的微弱油烟气,混在更浓的灰尘味里。
她放轻脚步,踏上那嘎吱作响的狭窄楼梯。每踩一步,老旧的木板都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呻吟。胃里那团温热的糊粥随着身体的轻微晃动而沉坠,带来一种饱食后的满足与沉重交织的奇异感觉。
推开“叁”号房的木门,那股熟悉的霉味和灰尘气息重新包裹上来。昏黄的白炽灯依旧亮着,无数尘埃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飞舞。房间里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窄床、掉漆的木桌、蒙尘的窗、墙角的搪瓷脸盆架。背包孤零零地扔在椅子上。
反手锁上门,那沉重的饱足感混合着重新袭来的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踢掉靴子,脱掉沾着夜露寒气的外套,胡乱扔在椅子上。走到床边,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倒进冰冷的被褥里。硬邦邦的床板硌着腰背,但这粗糙的触感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真实。
胃里那团温热踏实的存在感异常清晰,缓慢地释放着热量,驱散着四肢百骸里残留的寒意。额角那块麻木感在枕头上找到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位置。身体深处那股被夜车、被食物、被气味、被恶心反复折磨的疲惫,终于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沉甸甸地拖拽着她,坠向深不见底的昏沉。
楼下的寂静,古商城深夜的模糊市声,都像隔着厚重的棉絮。意识模糊前,最后清晰的感知是胃里那份沉甸甸的、属于温热糊粥的踏实暖意,以及额角抵着粗糙枕套的一点轻微压力。眼皮沉重地合上,房间里飞舞的尘埃,墙角的搪瓷脸盆,窗外杂院灰墙的模糊轮廓,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身体在硬板床上彻底放松,发出无声的、疲惫到极致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