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把迟钝的钝刀子,艰难地割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几道灰蒙蒙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里不知疲倦地飞舞。顾笙是被窗外杂院一阵尖锐的鸡鸣和模糊的泼水声惊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粘了胶,身体陷在硬板床冰冷的被褥里,每一寸骨头缝都残留着昨日积攒的酸软沉重。额角抵着粗糙的枕套,那块麻木的红印似乎消褪了些,只剩下一点隐隐的、被遗忘的钝感。胃里……是沉静的。那碗深夜巷弄里的糊粥,像一块被体温彻底暖透的石头,依旧沉甸甸地坠在腹中,不再灼热,只余下温吞踏实的饱足,驱散了所有空洞的烧灼和翻腾的恶心。它安静地存在着,是身体唯一感到舒适的部分。
她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房间里浑浊的霉味和灰尘气息重新涌入鼻腔,带着清晨特有的阴冷。楼下的动静比昨夜清晰了许多——锅碗瓢盆的碰撞,木门开合的吱呀,还有老太太那带着浓重鲁中口音、模糊不清的嘟囔。
该走了。这个念头像水滴落在烧热的铁板上,“滋”地一声冒出,清晰无比。周村的古商城,椒盐蚕蛹的野性冲击,缸炉烧饼的朴素熨帖,染坊靛蓝的窒息腥臊,深夜糊粥的原始慰藉……所有的滋味和气味,都像被这间小旅馆的陈腐空气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和胃里。身体需要离开,需要新的空气,需要……大海。
她撑着胳膊坐起身,硬板床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深处的疲惫感像退潮后黏在滩涂上的湿沙,沉重绵软,但不再是灭顶的窒息。胃里那份踏实的饱足感支撑着她,让她能忽略四肢的酸软。目光落在墙角椅子上的背包。侧袋里,那厚布包裹的缸炉烧饼和装着椒盐蚕蛹残渣的糙纸,像两个被遗忘的、带着复杂滋味的锚点。
下床,冰冷的石板地面激得脚心一缩。走到蒙着水垢的搪瓷脸盆架边,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依旧细小冰冷,她掬起水,用力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昏沉,额角那块钝感也彻底消失。她甩了甩头,水珠飞溅。
简单洗漱,穿上外套。背包重新上肩,那点分量此刻显得格外真实。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廊里弥漫着楼下飘上来的、更浓郁的稀饭米香和咸菜味。她没停留,径直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
门厅里,老太太正佝偻着腰,用一把秃了毛的扫帚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灰尘。见顾笙下来,浑浊的眼珠抬了抬,没说话,只努了努嘴,示意钥匙放在柜台上那个硬壳登记本旁边。顾笙放下那把拴着“叁”字木牌的铜钥匙,老太太从腰间一个油腻的布包里摸索出几张零钱,推了过来。
“走啊?”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嗯。”顾笙收起找零,没多说,推开那扇斑驳沉重的木门。
清晨古商城的空气扑面而来,清冽、干冷,带着北方平原特有的空旷寒意,瞬间冲散了旅馆里所有的陈腐气息。天色是灰白的,青石板路被薄霜覆盖,反射着清冷的光。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巨大的褪色布幌在微凉的晨风里懒洋洋地晃荡。空气里那股复杂的市井气味——靛蓝、咸鲜、灰尘、木料——被晨露和寒气洗涤过,变得清透许多,不再具有白天的攻击性。
顾笙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像灌入一股清泉。胃里那团温吞的饱足感依旧沉静。额角被冷风拂过,清爽无比。她辨了辨方向,朝着昨天来时的小巴停靠点——那个巨大的石牌坊走去。
靴底踏在覆霜的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路过大染坊那斑驳的廊檐,昨日那油锅翻滚的角落空空荡荡,只有几滴凝固的油渍嵌在石板缝隙里。广场中央那口巨大的缸炉也是冷的,黝黑的炉壁沉寂着,昨日的炭火气和芝麻香荡然无存。烧饼博物馆紧闭着大门。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等待着白日的喧嚣重新启动。
石牌坊下,已有三三两两的早起者等着。一辆沾满泥灰的破旧小巴喘着粗气停靠过来。车门“哗啦”一声拉开。
顾笙踏上踏板,投了硬币。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机油、汗味和隔夜食物的浑浊气味。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包放在脚边。车窗玻璃冰凉,她将额头轻轻抵了上去,那块曾被硌出红印的皮肤感受着玻璃的冷硬。窗外,古商城巨大的牌坊在晨曦中渐渐后退,青石板路,灰墙黛瓦,褪色的布幌,都被框在小小的、蒙尘的车窗里,迅速缩小,凝固成一幅褪色的、带着复杂滋味的背景画。
小巴发动机吃力地嘶吼着,颠簸着驶离。胃里那份沉甸甸的、属于糊粥的踏实感,随着车身的摇晃,缓慢地、无声地融化着,转化为一种模糊的期待。身体深处积压的疲惫,被车窗灌入的清冷晨风一丝丝吹散。
下一站。日照的海风,带着咸腥的、属于大海的广阔气息,似乎已经隐隐在鼻端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