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华北平原冬日的萧索画卷在颠簸中飞速倒退。枯黄的田畴覆盖着薄霜，偶尔掠过光秃秃的杨树林和蒙着尘土的村落剪影，地平线被灰白的天光切割得笔直而空旷。小巴发动机嘶哑的轰鸣和铁皮车身的震颤，混合着车厢里浑浊的机油味、汗酸气和隔夜食物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昏沉的背景噪音。
顾笙额头抵着冰凉蒙尘的车窗玻璃，那块曾被硌出红印的皮肤感受着持续的冷硬震动。胃里那团属于深夜糊粥的温吞饱足感，在持续的颠簸中缓慢地、无声地消融，像一块渐渐化开的暖冰。身体深处积压的疲惫感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车窗灌入的清冽晨风暂时压制，转化为一种悬浮在半梦半醒间的绵软。意识像水底的浮萍，随着车身的摇晃沉沉浮浮。
周村古商城的景象在脑海中模糊地闪回：椒盐蚕蛹在齿间爆开的酥脆异香，缸炉烧饼滚烫朴素的麦香，染坊浓烈刺鼻的靛蓝腥臊，还有窄巷里那碗温热糊粥的原始慰藉……所有的滋味和气味都搅在一起，沉淀成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底色。额角那块麻木的钝感在车窗的震动下似乎彻底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单调的田畴和村落逐渐稀疏，地势似乎有了微妙的起伏。空气里那股属于平原的、空旷干冷的气息，似乎也掺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因子——一种微咸的、带着水汽的凉意。顾笙昏沉的意识被这丝异样的气息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微微偏过头，鼻尖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努力向外望去。灰白的天际线尽头，不再是平坦的地平线，而是出现了一抹极其低矮、极其广阔的、灰蓝色的……带子？那带子无边无际，横亘在视野的尽头，颜色比天空更沉，更凝滞。一种辽阔的、带着原始力量感的寂静，透过车窗，隐隐传递过来。
大海。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疲惫的思绪里漾开一圈涟漪。日照。胃里那片正在消融的温吞饱足感下方，似乎被这抹灰蓝点燃了一丝微弱的期待。不再是古商城那浓烈复杂的市井烟火，而是另一种更广阔、更清冽的滋味——乌鱼蛋汤的清澈鲜美，像一道微光在味觉记忆里亮起。
车厢里浑浊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即将到来的变化而松动。坐在前排一个裹着旧军大衣的男人，从脚边一个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海腥味的编织袋里，摸出几个硬邦邦的冷馒头，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冷水，大口啃咬着。咸腥的海风混着冷水馒头的味道飘过来。斜对面一个穿着胶鞋、裤脚还沾着泥点的渔家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印花包袱，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也有一丝归家的松弛。
小巴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发动机的嘶吼变成了更吃力的喘息。道路开始变得不那么平坦，颠簸加剧。窗外的风明显大了许多，带着更清晰的咸腥和凉意，呼啸着拍打着车窗。远处那抹灰蓝色的带子越来越宽，越来越近，颜色也由灰蓝转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力量感的铁灰色。海浪的轮廓隐约可见，不是温柔的起伏，而是带着冬日特有的、冷硬汹涌的线条，一道道白线在铁灰色的海面上碎裂、消失，周而复始。
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龙门吊轮廓出现在视野边缘，像沉默的钢铁巨人守望着海岸。接着是更多低矮厂房的轮廓，粗大的输油管道在灰白的天幕下蜿蜒。空气里那股海腥味变得浓郁而复杂，混合着柴油、铁锈和海藻腐败的气息，取代了车厢里所有的浑浊味道，蛮横地涌入鼻腔。
“前方到站，日照！” 司机沙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鲁东南口音，穿透了发动机的噪音。
小巴猛地一个颠簸，拐下主路，驶上一条坑洼不平的辅道。车窗外，海的气息瞬间变得无比真实而磅礴。巨大的防波堤像黑色的巨臂伸入汹涌的海中，海浪猛烈地拍击着堤坝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哗啦——！”巨响，白色的泡沫飞溅起数米高，又被凛冽的海风撕碎，化作冰冷咸湿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风更大了，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咸腥，呼啸着灌进车厢微开的缝隙，瞬间吹散了所有的暖意。
车子在一个简陋的露天停车场停下。停车场地面是粗糙的砂石，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海水。四周是低矮的、被海风和盐分侵蚀得发白的房屋，墙壁上刷着褪色的渔获广告。浓烈的海腥味、柴油味、鱼市场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属于渔港码头的原始气息。
车门“哗啦”一声拉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咸湿的水汽和海浪的咆哮声，瞬间涌入，像一记重拳砸在脸上！顾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紧外套的领口。胃里那点糊粥的余温和残存的饱足感，在这凛冽的海风冲击下，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吹透的空洞感。额角的皮肤被风刮得生疼。
她拎起背包，随着稀疏的乘客走下小巴。双脚踩在湿冷的砂石地上，寒意透过靴底迅速上窜。咸腥冰冷的海风毫无遮拦地刮过全身，吹得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单薄得如同纸片。海浪拍击堤坝的轰鸣近在咫尺，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海腥和鱼腥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属于大海深处的、原始的野性力量。
她眯起眼，望向防波堤外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铁灰色汹涌。海风扬起她额前的碎发，冰冷刺骨。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陆地的、属于古商城的疲惫和滋味，仿佛都被这凛冽的海风瞬间卷走，吹散在震耳欲聋的浪涛声里。下一站的滋味，正带着冰冷的咸腥和原始的野性，扑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