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陷在湿冷的砂石地里,寒意像无数细针,顺着靴底直往上钻,刺得脚趾发麻。咸腥冰冷的海风像无数只粗糙的手,蛮横地撕扯着外套,拍打着脸颊,刮得裸露的皮肤生疼。防波堤外,铁灰色的海面汹涌翻滚,一道道白浪凶狠地撞上黑色的礁石,炸开震耳欲聋的“轰哗”巨响!飞溅的冰冷水雾混着浓烈的海腥、柴油和鱼市场的腐败气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瞬间灌满了口鼻,呛得顾笙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里火烧火燎。胃里那点糊粥的余温,连同古商城残留的所有滋味,被这原始凛冽的冲击涤荡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海风彻底吹透的空洞和冰凉。
她裹紧单薄的外套,衣料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像随时会被撕裂。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那点属于内陆的、带着灰尘气息的行李,在此刻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额角的皮肤被风刮得紧绷刺痛。海浪的咆哮和海风的尖啸混合成一种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悸的轰鸣背景音。
停车场边缘,一条狭窄的土路蜿蜒着伸向那片低矮、被海盐蚀刻得发白的房屋深处。土路两边,泥泞的水洼反射着灰白的天光,散落着破碎的渔网、空瘪的泡沫箱和腐烂发黑的海藻团。那股浓烈的混合腥气——鱼类的、贝类的、海藻腐败的、柴油的——更加浓稠刺鼻,几乎凝结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顾笙眯着眼,逆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土路往里走。靴子踩在湿滑泥泞和粗糙砂石混杂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拖拽感。风卷起路边的沙尘和细碎的海藻屑,打在脸上,生疼。路两侧的房屋低矮破旧,墙壁斑驳,窗户大多蒙着厚厚的污垢。一些门口堆着锈蚀的铁锚、缠成一团的绳索和散发着鱼腥味的塑料桶。偶尔有穿着厚重油布围裙、胶鞋上沾满泥泞和鱼鳞的渔民沉默地进出,他们皮肤黝黑粗糙,眼神带着长年与大海搏斗留下的疲惫和漠然,对顾笙这个明显的外来者视若无睹。
路的尽头,房屋变得稀疏,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泥泞不堪的滩涂,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海水边缘。这就是所谓的“赶海”滩涂?任家台或李家台的礁石公园?想象中的礁石嶙峋、浪花拍岸的景致并未出现。冬日退潮后的滩涂袒露着,灰褐色的泥浆在低洼处积成浑浊的水坑,裸露的滩涂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粘滑的淤泥,其间散落着无数破碎的贝壳、死去的螃蟹空壳、缠绕的海草和难以名状的垃圾碎片。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原始的泥腥味和生物腐败的气息,混着海水的咸腥,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比码头的味道更甚。
滩涂边缘,稀稀拉拉地蹲着几个人影,穿着齐膝的胶皮水裤,戴着破旧的草帽或头巾,正费力地在淤泥里摸索着。他们佝偻着背,动作迟缓,每一次弯腰都显得无比沉重。泥浆没过他们的脚踝,甚至小腿。寒风毫无遮拦地刮过这片开阔的滩涂,卷起冰冷的水汽和更刺鼻的腐败气息。远处,浑浊的海水在灰白的天幕下无力地起伏,发出沉闷的呜咽。
胃里那片空洞感被这景象和气息冲击得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被海风冻透的冰凉。身体里的疲惫感被这开阔的、带着原始荒凉感的环境放大。额角的刺痛感在持续的寒风下变得麻木。这就是日照海滨?不是想象中的碧海银沙,而是冬日里一片铁灰、泥泞、带着粗粝腥咸和沉重劳作的巨大滩涂。
滩涂边缘,紧挨着一排更加低矮简陋的棚屋,歪歪斜斜,像是临时搭建的。棚屋前支着几张油腻腻的塑料桌子和同样沾满污渍的塑料凳。几个简陋的炉灶上,大铁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水,蒸腾起白色的雾气,被海风瞬间撕扯得七零八落。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围着油得发亮的围裙的老汉,正蹲在棚屋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旧菜刀,动作麻利地刮着一条刚从旁边水桶里捞出的海鱼鳞片。鱼鳞混着粘液和水珠四处飞溅。旁边一个塑料大盆里,堆着些刚挖上来的、沾满泥浆的贝类。
空气里,食物的味道终于挣扎着从那浓烈的滩涂泥腥中透出一点头角——是鱼汤煮沸的微弱鲜味,混着劣质食用油的油气。那老汉抬起头,一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深纹的脸膛,皮肤是酱紫色的。他瞥见站在滩涂边、裹紧外套、脸色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白的顾笙,浑浊的眼睛没什么波动,只是用沾着鱼鳞和粘液的手,随意地指了指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塑料桌子。
“喝汤?”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像被海风磨砺过。
顾笙的视线越过老汉,落在他脚边那个塑料大盆里。盆里浑浊的水中,浸泡着一堆洁白如玉、形似某种小型花瓣或花蕊的东西。它们被仔细地清洗过,表面的泥污已经不见,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柔嫩的质感。这就是乌鱼蛋?雌墨鱼的缠卵腺?那碗在设定里被描述为“大海最温柔馈赠”的汤的主角?
胃里那片空洞感,被那翻滚的汤锅热气隐隐勾动了一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眼前景象冲击后的、带着迟疑的好奇。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拉开一张冰凉的塑料凳子坐下。凳子腿陷在泥泞的地面里,微微晃动。海风立刻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试图卷走桌上残留的一丝暖意。
老汉见她坐下,不再看她,继续埋头刮他的鱼鳞。刮完,随手将鱼扔进旁边一个装着脏水的桶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他走到那个泡着乌鱼蛋的塑料盆边,枯瘦的手指探入浑浊的水中,捞起一把洁白的乌鱼蛋。那东西在他指间微微颤动,像一捧凝固的、柔嫩的玉屑。他看也不看,手腕一抖,便将它们投入旁边一口翻滚着清汤的小锅里。
“滋啦……” 滚烫的清汤瞬间拥抱了那洁白的柔软。一股极其清冽、极其纯粹的鲜味,猛地从翻滚的汤锅里爆发出来!它像一把锋利的冰刃,瞬间劈开了周围浓重的泥腥、鱼腥和油烟气!那是一种属于大海深处、未经修饰的、极致的鲜甜气息,带着海水的微咸,却又异常纯净。香气并不浓烈霸道,却极其清晰、极其锐利,精准地刺入顾笙被海风冻得麻木的鼻腔,直抵胃里那片冰冷的空洞!
老汉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用长柄勺从翻滚的汤锅里舀起。洁白的乌鱼蛋在清澈微黄的汤水中沉浮舒展,真如一片片散落的花瓣。汤面上只漂浮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和几滴金黄的麻油。他端着碗,放在顾笙面前的塑料桌上。粗瓷碗壁滚烫。
“趁热。”依旧是沙哑简短的两个字。
顾笙低下头。碗里,热气袅袅上升,带着那股锐利清冽的鲜甜气息,扑面而来。清澈的汤水几乎能一眼望到底,洁白的乌鱼蛋如玉似雪,在汤中微微起伏。她拿起桌上油腻腻的塑料勺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气。汤面上漂浮的麻油珠被吹开,露出更加澄澈的汤色。她小心地啜吸了一口。
滚烫!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的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像浓缩了整片清冽海域的精华,带着微咸的海水气息,却又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那鲜味是活的,是跳动的,带着一种原始的、穿透性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口腔里残留的所有海腥和泥腥气,直冲头顶!紧接着,舌尖触碰到汤里漂浮的洁白“花瓣”。牙齿轻轻一碰,一种柔韧又嫩滑的奇特口感传来,带着一点点微妙的弹性和难以言喻的、属于深海生物的独特鲜甜。汤味极鲜,乌鱼蛋柔韧嫩滑,两者交融,在滚烫的温度催化下,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鲜美风暴!
她被这口纯粹的鲜美冲击得微微一愣。额角瞬间渗出汗珠,不是被辣的,而是被这滚烫的热量和极致的鲜味激出来的!胃里那片冰冷的空洞,被这滚烫、清澈、鲜甜到极致的汤水狠狠击中!一股强烈的暖流混合着对新奇滋味的震撼,瞬间从胃部蔓延开来,身体里那被海风冻透的寒意,似乎都被这碗汤短暂地逼退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