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壁的滚烫透过塑料勺柄传来，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麻。顾笙低着头，额角渗出的汗珠被凛冽的海风瞬间吹冷，粘在皮肤上。口腔里还回荡着那口乌鱼蛋汤带来的、近乎眩晕的鲜甜风暴。汤的滚烫像一道暖流，狠狠撞进胃里那片被海风吹透的空洞，激得她浑身一颤。那极致的、属于深海的无垢鲜味，霸道地冲刷着鼻腔和味蕾，将周遭浓重的泥腥、鱼腥和油烟气暂时逼退。她顾不上烫，也顾不上老汉在棚屋门口沉默地刮着另一条鱼鳞，急切地又舀起一勺。
汤水清澈，几片洁白的“花瓣”在勺中微微颤动。吹开浮着的葱花和油花，再次送入口中。 滚烫！那浓缩的鲜甜再次炸开，带着海水微咸的底色，纯净得令人心悸。牙齿轻碰柔韧嫩滑的乌鱼蛋，那奇特的、带着弹性的口感混合着更深邃的鲜甜，与滚烫的汤水一起滑入食道。胃里那片冰凉的空洞被这持续的热流和鲜味反复冲击着，一点点被填满、被熨烫。额角的汗冒得更多了，顺着鬓角滑下，滴在冰冷的塑料桌面上。海风依旧尖啸着卷过滩涂，试图带走碗里的热气和她身体里刚刚升腾起的一点暖意，但那碗汤的热度和鲜味，像一个小小的、顽强的火炉，在她体内燃烧。
她一口接一口，近乎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咚”声，被海浪的轰鸣和海风的尖啸轻易吞没。冰冷的塑料凳子硌着腿，海风灌进外套的每一道缝隙，但胃里那团越来越清晰的热流，支撑着她对抗着外界的严寒。碗里清澈的汤水迅速见底，洁白的乌鱼蛋也所剩无几。最后，她端起碗，将碗底最后一点混合着葱花和麻油珠的滚烫汤水，仰头灌了下去。
一股更猛烈的暖流从喉咙直冲而下，烫得她瞬间屏住了呼吸！额角的汗珠密密地冒出来。胃里那团温热的存在感变得无比坚实，沉甸甸地坠着，驱散了最后一丝空洞的冰凉。身体里被海风冻透的寒意，似乎被这碗汤从内里逼退了一层，四肢百骸残留的麻木感被这持续的热量激活，泛起微微的酸麻。
放下空碗，粗瓷碗底在油腻的塑料桌面上磕出轻响。老汉似乎没听见，依旧背对着她，专注地刮着鱼鳞，粘稠的鱼鳞和粘液在他刀下飞溅。顾笙掏出几张零钱，放在碗边。钱币立刻被风吹得在桌面上滑动。她没说话，站起身。塑料凳子腿从泥泞里拔出，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胃里那团温热踏实的饱足感异常清晰，像一块被汤水暖透的石头。它支撑着她，让她能更稳地站在这片被寒风席卷的泥泞滩涂边缘。额角的汗被风迅速吹干，留下紧绷的皮肤。她裹紧外套，目光掠过老汉佝偻的背影，掠过那片灰褐色、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巨大滩涂，掠过滩涂上零星几个在寒风中费力摸索的赶海人，最终投向远处。
滩涂的尽头，浑浊的海水与灰白的天空相接处，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弧形的轮廓。那轮廓由细白的沙滩和深色的礁石构成，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寂寥。几座巨大的、造型现代的白色建筑（大概是游客中心或酒店）矗立在沙滩后方，像几个沉默的白色巨人。那就是万平口海滨风景区？与脚下这片原始粗粝的渔港滩涂相比，它显得如此规整，如此……人工。
海风卷着细沙和冰冷的水沫打在脸上，带着更纯粹的咸腥。胃里的温热感抵御着这持续的严寒。顾笙辨了辨方向，沿着滩涂边缘一条被踩出来的、更泥泞的小路，朝着那道白色沙滩的轮廓走去。靴子踩在湿滑粘稠的淤泥里，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拖拽感。风更大了，毫无遮拦地从海面扑来，吹得外套紧紧贴在身上，试图将她推回去。胃里那团热源稳定地散发着热量，像一个小小的引擎，驱动着她逆风而行。
离那片规整的沙滩越来越近。脚下泥泞的小路终于被一条粗糙的水泥路取代。空气里那股属于渔港的浓烈泥腥和鱼腥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纯粹的海水咸腥和……一种空旷的、属于旅游淡季的冷清感。
踏上万平口景区边缘的栈道。木质栈道被海风和盐分侵蚀得发白，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咚咚”声。栈道下方，是同样灰白色的沙滩，空旷地延伸出去，被冬日冰冷的海水反复冲刷。沙滩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只灰白色的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尖利的鸣叫，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巨大的防浪堤向海中延伸，黑色的礁石被汹涌的灰绿色海浪猛烈拍击着，发出比渔港那边更沉闷、更持续的“轰隆”巨响！白色的浪花在礁石间炸开，飞溅起更高的水雾，被狂风裹挟着，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
栈道上，寒风更是毫无阻碍，呼啸着穿过，发出刺耳的哨音。顾笙裹紧外套，身体被吹得微微摇晃。胃里那团乌鱼蛋汤带来的温热感，在这更猛烈的、带着水汽的寒风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珍贵。她沿着空荡荡的栈道往前走，脚下是空洞的回响，耳边是海浪永恒的咆哮和海风凄厉的尖啸。远处那几座白色的现代建筑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得巨大而寂静，门窗紧闭，像被遗弃的堡垒。
栈道尽头是一个伸向海中的观景平台，由粗糙的混凝土浇筑而成。平台边缘围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顾笙走到栏杆边，双手扶住冰冷刺骨的铁管。强劲的海风几乎要将她掀翻！她眯起眼，用力站稳，望向眼前这片冬日的大海。
视野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翻滚着灰绿波涛的汹涌海面。海天相接处一片混沌，分不清界限。海浪像无数愤怒的巨兽，前仆后继地撞向礁石和防浪堤，粉身碎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白色的泡沫和水雾被狂风卷上高空，又化作冰冷的雨点砸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极致的咸腥，混合着海藻和某种深海带来的、难以形容的原始气息。这气息带着压倒性的力量和一种冰冷的、令人敬畏的荒蛮感，瞬间淹没了之前渔港小摊上那碗汤带来的所有温柔的鲜美记忆。
胃里那团温热感在持续的海风侵袭下，正一丝丝地被抽离。身体重新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往上爬。额角的皮肤被风沙和水雾打得生疼。她扶着冰冷刺骨的铁栏杆，望着眼前这片狂暴、原始、拒绝任何浪漫想象的冬日之海。下一站的滋味，似乎正以最凛冽的姿态，展露着它未被驯服的野性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