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陷在码头边缘湿滑冰冷的泥浆里,每一步拔起都带着沉重的“噗嗤”声。浓烈到化不开的鱼腥、柴油、腐烂海藻和渔网霉味,混合着无处不在的咸湿水汽,像一层粘稠的油膜,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胃里那片冰凉的空洞,被前方侨港风情街飘来的、混杂在浓腥中的食物香气反复撩拨,发出持续不断的、带着虚弱回音的咕噜声。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片钢铁与绳索的丛林。斑驳的船壳紧挨着粗糙的水泥码头,船舷上晾晒着湿漉漉的深色渔网,滴滴答答淌着浑浊的海水。穿着厚重油布围裙、胶鞋上沾满鱼鳞和泥浆的渔民在她身旁沉默地穿梭,扛着沉重的鱼筐或拖着粗粝的缆绳,黝黑的脸上只有长年累月海风刻下的疲惫与漠然。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汗味、鱼腥味和烟火气,是这片活着的渔港最直接的注脚。
终于,脚下湿滑的泥浆被粗糙的水泥地取代。一步踏入风情街的范围,仿佛跨过一道无形的屏障。震耳欲聋的码头喧嚣——柴油机的突突、铁链的刮擦、沉重的闷响、粗粝的吆喝——瞬间被另一种喧嚣取代。
眼前是一条并不宽阔的街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的铺面和灯火通明的摊档。巨大的霓虹招牌和成串的彩色灯泡将暮色彻底驱散,投下晃眼而廉价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流淌成一片片破碎的光斑。人声鼎沸!游客的南腔北调、摊主响亮的吆喝、锅铲猛烈的碰撞、油锅沸腾的滋啦……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汹涌的、带着强烈市井气息的声浪,瞬间将人淹没。
空气里的味道也彻底变了调。渔港的浓腥被更复杂、更富攻击性的气味强行覆盖、融合:烤生蚝蒜蓉的霸道焦香、油炸海鲜面糊的浓郁油腻、海鲜烧烤浓烈的孜然辣椒粉、蒸煮贝类散发的鲜甜水汽……还有各种廉价香料的刺鼻气息、劣质食用油的油气、汗味……无数种气味在湿热拥挤的空间里翻滚、冲撞,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属于廉价旅游美食街的浓烈烟火气。
胃里的饥饿感在这铺天盖地的感官轰炸下,变得尖锐而焦灼。顾笙的目光在晃眼的招牌和攒动的人头间快速扫过。烤生蚝摊前烟雾缭绕,蒜蓉和蚝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油炸大虾的油锅翻滚着金黄的油浪;海鲜大排档门口,水箱里挤满了张牙舞爪的龙虾螃蟹,伙计大声招揽着生意……所有的景象和气味都在疯狂刺激着感官,却也让胃里那点被勾起的食欲在浓烈的油腻和喧嚣中变得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鼻翼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息。它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在浑浊油腻的气味海洋里艰难穿梭。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海水清冽感的鲜甜,非常纯粹,没有任何香料的修饰,甚至带着一丝……泥土的清新?
她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拨开喧闹的人流,挤过几个举着巨大烤鱿鱼串的游客。在风情街一个相对靠里的、灯光稍显黯淡的角落,一个摊档出现在眼前。摊子很小,只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砂锅和一个放着生料的简易案板。案板旁一个敞口的大塑料盆里,清水浸泡着一堆……难以形容的东西。
那东西细长,圆柱形,通体覆盖着细密的方格状纹路,颜色是肉粉色中带着点灰白,像某种放大了无数倍的蠕虫,又像一截截被剥了皮的树根。它们在清水里微微蠕动、蜷曲着,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这就是沙虫?方格星虫?那股奇特的、带着海水清冽和泥土清新的鲜甜气息,正是从这盆活物里散发出来的!
摊主是个穿着深色胶皮围裙、戴着塑胶手套的干瘦老头。他正从盆里捞起一把滑腻蠕动的沙虫,动作极其麻利。只见他一手捏住沙虫一端,另一只手拿着把小刮刀或是什么工具,飞快地在沙虫表面一刮!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一层灰白色的、带着粘液的外膜就被剥离下来,露出里面洁白如玉、晶莹剔透的肉质!被处理干净的沙虫段立刻被丢进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干净盆里,像一截截温润的羊脂白玉,在清水里微微颤动。
老头动作不停,刮膜、丢入清水盆,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熟练。案板上很快堆起一小堆洁白如玉的沙虫段,散发出更加清晰、更加纯净的、属于深海沙泥的独特鲜甜气息。
“沙虫粥,来一碗?”老头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淹没在周围的喧嚣里。他指了指那口翻滚着白色米浆的大砂锅。
顾笙胃里的鸣叫瞬间盖过了周遭的嘈杂。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拉过摊子旁一张油腻腻的塑料小凳坐下。凳子腿陷在湿漉漉的地面里,微微晃动。
老头见她坐下,不再看她。用长柄勺搅了搅砂锅里翻滚的、已经熬煮得绵密粘稠的白粥底。米浆雪白,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散发出纯粹朴素的米香。接着,他拿起漏勺,从那盆洁白的沙虫段里飞快地舀起一勺。那些洁白的、微微颤动的沙虫段,在漏勺里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手腕一抖,整勺沙虫段便被投入滚烫的粥底!
“滋——” 一声极其短促的轻响!滚烫的米浆瞬间拥抱了那洁白的柔软。一股更加纯粹、更加猛烈的鲜甜气息猛地爆发出来!它像一道清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周遭所有的油腻和喧嚣!那是一种属于深海沙泥深处、未经任何污染的、极致的鲜甜,带着海水的微咸和泥土的清新,却又异常纯净、通透!香气并不霸道,却锐利无比,精准地刺入顾笙被各种浓烈气味麻木的鼻腔,直抵胃里那片灼热的空洞!
老头用长柄勺在锅里快速搅动几下,洁白的沙虫段在翻滚的雪白米浆中若隐若现。他拿起一个厚实的粗瓷碗,舀起满满一大勺。滚烫的、粘稠的白色米粥里,清晰可见一段段蜷曲的、洁白如玉的沙虫。粥面只撒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和一层细密的白胡椒粉。滚烫的碗放在顾笙面前的简易折叠桌上。
“趁热。”依旧是沙哑简短的两个字。
顾笙低下头。碗里热气蒸腾,带着那股锐利清冽的鲜甜气息,扑面而来。滚烫的米粥粘稠雪白,洁白的沙虫段蜷曲其中,像沉睡的玉蚕。她拿起桌上同样油腻腻的塑料勺子,舀起一勺。米粥极其绵密,几乎看不到米粒,洁白的沙虫段随着勺子微微颤动。她吹了吹气,小心地送入口中。
滚烫!绵密粘稠的米粥裹挟着惊人的热量滑入干涩的喉咙!那纯粹朴素的米香瞬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的鲜甜彻底覆盖、升华!那鲜味,带着海水的清冽和深海沙泥特有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新土腥气,纯净、通透、充满力量!紧接着,牙齿轻轻触碰到粥里的沙虫段。没有想象中的软烂,而是一种极其脆嫩、极其爽口的质感!带着惊人的弹性和韧性,在齿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释放出更深邃、更浓缩的鲜甜!滚烫的米粥、脆嫩的沙虫、霸道的鲜甜、白胡椒微微的辛辣、葱花的清香……所有滋味在口腔里猛烈融合、爆炸!形成一股席卷一切的鲜美洪流!
她被这口纯粹而奇特的鲜美冲击得头皮发麻!额角的汗瞬间涌出!胃里那片灼热的空洞被这滚烫、粘稠、鲜甜到极致的洪流狠狠贯穿!一股强烈的暖流混合着对新奇滋味的极致震撼,从胃部轰然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身体里被海风冻透的寒意,被码头浓腥麻木的感官,似乎都在这一口粥的冲击下,被彻底唤醒、点燃!
她顾不上烫,也顾不上形象,急切地又舀起一勺,吹也不吹,直接塞进口中。 滚烫!更猛烈的鲜甜风暴在口腔肆虐!脆嫩的沙虫在齿间弹跳,释放着大海最深处、最本真的野性鲜美!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顺着鬓角滑下。她大口哈着气,一边被烫得吸溜,一边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近乎呜咽的满足声。粗瓷碗壁的滚烫透过塑料勺柄灼烧着指尖,与腹中那团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坚实的鲜美暖流内外呼应。
一碗滚烫粘稠的沙虫粥下肚,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坠着,像揣着一块被鲜美浸透的暖玉。额头的汗被海风吹冷,粘在皮肤上。她放下空碗,指尖还在微微发烫。摊主老头早已转过身去,继续处理着盆里滑腻蠕动的活物,对她的狼狈吞咽视若无睹。风情街的喧嚣和油腻气味依旧在周围翻滚,但口腔和胃里,只剩下那片属于深海沙虫的、纯净脆嫩的鲜甜余韵,在滚烫的包裹下,顽强地抵抗着外界的浑浊。她靠在油腻的塑料椅背上,望着远处渔港桅杆林立的模糊轮廓在灯火中晃动,第一次觉得这片浓腥的渔港,似乎也藏着大海最温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