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底残留的几粒葱花粘在碗壁上,带着油亮的光泽。指尖残留的滚烫感正在消退,胃里那块被鲜美浸透的暖玉沉甸甸地坠着,散发着持续的热量,将周遭风情街浓烈的油烟喧嚣和潮湿的咸腥气都逼退了几分。额角的汗被海风吹干,留下紧绷的皮肤。顾笙靠在油腻的塑料椅背上,身体深处的疲惫感被这碗滚烫的粥暂时熨平,转化为一种饱食后的慵懒沉重。摊主老头佝偻着背,胶皮手套沾着粘液,继续麻利地处理着盆里蠕动的活物,对空碗和她视若无睹。
胃里的饱足清晰地提醒着身体的极限。她站起身,塑料凳腿从湿漉的地面拔出。风情街的灯火依旧晃眼,人声鼎沸,食物的气味在湿热拥挤的空气里翻滚冲撞。但那碗沙虫粥带来的纯净鲜甜余韵,像一层无形的薄膜,暂时隔绝了这过度的感官轰炸。她裹紧外套,逆着喧闹的人流,朝着渔港码头边缘走去,目光投向那片在夜色中更显密集的桅杆森林深处——那里是去往涠洲岛的候船点。
码头区域的喧嚣比风情街更原始、更粗粷。柴油发动机的突突声、铁链摩擦的刺耳刮擦、鱼筐落地的沉重闷响,混杂着渔民短促有力的方言吆喝,形成一种带着金属质感和咸腥底色的背景噪音。脚下的水泥地覆盖着湿滑的泥浆和断裂的海藻,空气里浓烈的鱼腥、柴油和渔网霉味无处不在。胃里那团暖意支撑着她,脚步不再虚浮,靴底踩过泥泞发出“噗嗤”的闷响。
穿过一片堆满锈蚀缆绳和破旧浮标的空地,一栋低矮、方正的混凝土建筑出现在眼前,墙上刷着褪色的红漆大字——“涠洲岛客运码头候船室”。门口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人声混着各种行李包裹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包小裹的编织袋、鼓囊囊的旅行箱、用麻绳捆扎的纸箱,甚至还有装着活鸡活鸭、发出咯咯叫声的竹筐。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的辛辣味,还有海腥气和柴油味的顽固底调。
顾笙挤进人群,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像一块浸透了汗水的厚布。候船室里光线昏暗,几排简陋的塑料座椅早已被占满,更多的人席地而坐或靠在脏污的墙壁上。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小孩的哭闹声,大人不耐烦的呵斥,手机外放的刺耳音乐……声音在低矮的空间里回荡撞击,形成令人窒息的噪音墙。空气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各种气味——汗臭、脚臭、劣质香水味、食物味、海腥味——在这里发酵、混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胃里那团沙虫粥带来的暖意和鲜甜余韵,在这浑浊闷热、感官过载的环境里,像被投入沸水的冰块,迅速消融。饱食后的慵懒被一种黏腻的烦躁取代。额角又开始隐隐发胀。她找到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后背抵着冰凉粗糙、沾着可疑污渍的混凝土墙壁。冰凉的触感透过薄外套传来,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将背包抱在胸前,像一个抵御拥挤的盾牌。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焦躁或麻木的脸。一个穿着花衬衫、大腹便便的男人大声讲着电话,唾沫横飞;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挤在一起,低头刷着手机,耳机线垂落;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坐在铺开的编织袋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时间在浑浊的空气中粘滞地流淌。每一次广播里模糊不清的船次信息,都会引起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推搡。汗味和体味更加浓烈。胃里那沉甸甸的饱足感在闷热中开始变得滞重,甚至隐隐有些发胀。喉咙里干渴的感觉重新袭来。她拧开背包侧袋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冰冷的白水。凉水滑过食道,短暂地压下了喉咙的干涩,却让胃里那点滞重感更加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响亮的骚动从门口传来。广播里终于清晰地喊出了“涠洲岛”和对应的船号。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蚁群,瞬间涌动起来!咒骂声、催促声、小孩的尖叫声混成一片。顾笙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背包被挤得变形,后背紧贴着前面人汗湿的T恤,浓烈的汗臭味直冲鼻腔。脚下湿滑泥泞的地面增加了推搡的风险,好几次差点摔倒,全靠死死抓住前面人的背包带才稳住身体。
混乱中挤过一道狭窄的检票口,冰冷的闸机刮过手臂。接着是湿滑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浮动码头。巨大的、漆成蓝白色的客轮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停靠在码头边。船舷放下舷梯,人群更加疯狂地向上涌去!脚下的金属舷梯在无数脚步的踩踏下微微晃动,发出沉闷的呻吟。海风从船舷外猛烈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柴油废气,瞬间冲散了候船室的闷热浑浊,却也带来了另一种令人眩晕的不适感。
顾笙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脚不沾地地“涌”上了客轮甲板。甲板上同样拥挤不堪,晚到的乘客只能挤在过道和船舷边。发动机的轰鸣声低沉而持续地从脚下传来,震动着整个船体。浓烈的柴油味混合着海腥气,在强劲的海风中也无法消散。胃里那片滞重感在这震动和气味的作用下,开始不安分地翻搅起来。额角的胀痛感加剧。
她费力地挤到靠近船舷栏杆的位置,冰冷的铁管入手刺骨。船体猛地一震,发动机的轰鸣陡然加大!客轮缓缓离开了湿滑泥泞的码头。岸上侨港风情街那片晃眼的灯火和渔港密集的桅杆森林迅速后退、缩小,最终融入北海市区更广阔的、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之中。
船速加快。凛冽的海风瞬间变得狂暴起来!像无数冰锥,狠狠扎进裸露的皮肤,穿透单薄的外套!脚下的甲板随着海浪的起伏开始明显晃动。胃里那片滞重的不适感被这晃动猛地放大、扭曲!一股酸水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口,带着沙虫粥那点残留的鲜甜和米香,却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腥气!
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因突如其来的恶心和船体的晃动而剧烈摇晃,差点撞到旁边的人。额角的汗瞬间变成冷汗冒了出来。她死死抓住冰冷刺骨的栏杆,指甲抠进铁锈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船舷外翻滚的、漆黑如墨的海面。海浪不再是岸边看到的灰绿色,而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的墨黑,只有船体破开波浪时激起的白色浪花在黑暗中短暂地闪现,又被无尽的黑暗吞没。那墨黑的海水深不见底,带着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胃里的翻江倒海在持续的晃动和浓烈的柴油味刺激下愈演愈烈。她紧闭着嘴,喉头滚动,拼命压抑着呕吐的冲动。每一次船体被大浪托起又砸下,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袭来,都让胃里的痉挛更加剧烈。身体深处那股被沙虫粥压下去的疲惫感,混合着强烈的晕眩和恶心,排山倒海般反扑回来!额角突突直跳,冷汗顺着鬓角和脊椎往下淌。
引擎在脚下持续地轰鸣、震颤,冰冷的铁栏杆在手中像一块寒冰。墨黑的海水在船舷外无声地翻滚、涌动,无边无际。下一站的滋味尚未可知,而这通往它的海路,正以最原始暴烈的方式,考验着身体承受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