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痉挛终于被强行压下，只留下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酸涩和口腔里弥漫不散的腥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内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被狂暴的海风一吹，激得她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她死死抠着冰冷刺骨的铁栏杆，指关节冻得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粗糙的铁锈。每一次船体被巨浪抛起又狠狠砸落，失重和超重带来的眩晕都让她眼前发黑，胃袋抽搐着再次涌起酸水，又被她强行咽下，喉结痛苦地滚动。额角的血管突突狂跳，像是要炸开。
墨黑的海水在船舷外无声地咆哮、翻滚，无边无际，吞噬着一切光线，只留下船体破浪时激起的、转瞬即逝的惨白浪花。那深邃的黑暗带着原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随时会伸出巨掌，将整艘船拖入深渊。脚下的甲板在持续而猛烈的晃动中呻吟，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和船体结构承受压力的嘎吱声混合在一起，捶打着脆弱的神经。浓烈的柴油废气混合着海腥气，在凛冽的海风中依旧顽固地钻进鼻腔，持续撩拨着脆弱的胃部神经。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在眩晕、寒冷和恶心交织的炼狱中煎熬。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漂浮，只剩下身体本能的抵抗：抵抗呕吐的冲动，抵抗被甩下船的恐惧，抵抗这无边黑暗和狂暴大海带来的渺小与绝望。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酸涩和痉挛后的钝痛。身体深处积压的所有疲惫——古商城的奔波、食物的冲击、染坊的窒息、渔港的浓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放大，混合着剧烈的晕眩，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她像一片挂在栏杆上的破布，仅凭意志力维系着最后一点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脚下持续不断的剧烈晃动，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减弱？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也降低了一个调门。船体被巨浪抛掷的幅度不再那么骇人，虽然依旧摇晃，却不再是那种要将五脏六腑都甩出来的狂乱。
顾笙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船舷外那片令人心悸的、吞噬一切的墨黑，不知何时开始稀释、褪色。深沉的靛蓝取代了纯粹的黑暗，视野的尽头，一道深灰色的、起伏的轮廓在靛蓝的海天交界处缓缓浮现。那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是陆地！涠洲岛！
一股微弱的力量，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挤了出来。她撑着几乎冻僵的手臂，更用力地抓紧栏杆，努力站稳，望向那片逐渐清晰的岛屿轮廓。深灰色的玄武岩崖壁在晨光熹微中显露峥嵘，像巨兽沉默的脊背。崖壁上方，是大片大片深绿色的、在凛冽海风中摇曳的植被轮廓。空气里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柴油废气，似乎也被前方岛屿带来的、更原始的海风气息冲淡了一丝。
船速明显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变成了低沉的喘息。船体在相对平稳的海面上滑行，朝着岛屿延伸出的一个简陋码头靠拢。码头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粗糙的水泥墩柱，几座低矮的、被海盐侵蚀得发白的棚屋，岸边堆着些渔网和杂物。一股更复杂、更原始的气息顺着海风飘来：浓烈的海腥味依旧，但其中混杂了更清晰的、属于岛屿植被的潮湿草木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烟火气？
胃里那片灼烧的酸涩感在岛屿气息的抚慰下，似乎稍稍平复了一点点。但身体依旧像被掏空、被拆散，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额角的胀痛变成了持续的低频嗡鸣。
客轮笨拙地调整着姿态，缓缓靠向码头。船体与粗糙的水泥墩柱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和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船身剧烈地一震！顾笙本就虚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顺着船舷栏杆滑坐下去，重重跌坐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尾椎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她已经感觉不到太多，只是瘫软在那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海风冰冷的咸腥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舷梯放下。甲板上的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带着逃出生天的急切，汹涌地向下冲去。脚步声、行李箱轮子滚过甲板的噪音、兴奋或疲惫的交谈声瞬间淹没了她。她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几乎是半爬半走地被推搡着下了舷梯。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水泥码头地面，那股冰冷坚硬、纹丝不动的触感，竟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码头上同样混乱嘈杂。刚下船的乘客与等待接船的人群混杂，叫嚷声，摩托车的突突声，小贩兜售劣质贝壳饰品的吆喝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柴油味、汗味，还有码头边堆积渔网散发出的咸湿霉味。阳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惨白地洒在码头上，却驱不散海风的凛冽和身体的彻骨寒意。
顾笙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一具被海浪拍上岸的残骸，费力地挪动到码头边缘一堆废弃的缆绳卷旁。她背靠着冰冷粗糙、沾满盐粒的缆绳，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缆绳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胃里空空荡荡，只剩下痉挛后的空虚和灼痛。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砂纸摩擦。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被海风彻底吹透的寒冷从骨髓深处渗出，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额角的嗡鸣持续不断。
她蜷缩在冰冷的缆绳卷旁，下巴抵着膝盖，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陌生的岛屿码头。低矮的棚屋，被盐分侵蚀得发白的墙壁，穿着花哨沙滩裤和厚外套的游客，皮肤黝黑、眼神警惕的岛民，还有远处那片在凛冽海风中摇曳的、深绿色的热带植物……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疏离的、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下一站的滋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停下，必须立刻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