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沾满盐粒的缆绳粗粝地硌着后背,寒意透过单薄的外衣直往骨头缝里钻。顾笙蜷缩在码头角落的缆绳堆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被海风刮过的刺痛和晕船后残留的痉挛钝痛。胃里空空荡荡,像被彻底掏洗过,只剩下灼烧般的酸涩和冰冷的空虚感。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过的木头,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烧火燎的痛楚。额角的嗡鸣变成了持续的、低沉的胀痛,像有根生锈的钢筋在脑子里搅动。四肢百骸的酸痛沉重得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费力。被海风彻底吹透的寒冷从骨髓深处渗出,与身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传递上来的寒意内外夹击,让她抖得更厉害。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勉强睁开,视野里都是晃动模糊的——码头上嘈杂的人影、被盐分侵蚀得惨白的棚屋墙壁、远处深绿色摇曳的植被轮廓——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真实和强烈的疏离感。
身体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同一个信号:停下!立刻停下!不是下一站,不是任何探索,是此刻、此地,必须找到一个能遮蔽这凛冽海风和彻骨寒意的角落,让这具被海浪和晕船拆散、掏空的身体能瘫软下来。
她几乎是靠着求生的本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虚脱的身体。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身体摇晃得厉害,全靠扶着旁边粗糙冰冷的缆绳卷才勉强没有摔倒。码头上的喧嚣——摩托车的突突声,小贩的吆喝,游客兴奋或抱怨的南腔北调——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冲击着脆弱的耳膜,反而加重了眩晕感。空气里浓烈的海腥味、柴油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胸口,让本就翻搅的胃部更加不适。
目光在混乱嘈杂的码头边缘艰难地搜索。那些挂着“渔家乐”彩色招牌的低矮房子,门口聚集着拉客的岛民,喧闹得让她头皮发麻。终于,在码头最边缘,一栋几乎被旁边巨大渔网堆和生锈铁锚淹没的灰白色小楼映入眼帘。楼只有两层,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砖石,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和灰尘,只有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隐约能辨出“海安”两个字。它沉默、破败,与周围廉价的热闹格格不入,却在此刻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诱惑——一个可以立刻倒下的地方。
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踉跄着朝那栋小楼挪去。推开那扇油漆剥落、合页生锈的木门时,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长啸。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海腥、潮湿霉味、廉价消毒水和过期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悬在低矮的屋顶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柜台后一个打盹的老头。老头头发花白稀疏,皮肤是长期被海风和盐分侵蚀的酱紫色,布满深壑般的皱纹。他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旧汗衫,趴在油腻腻的柜台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顾笙扶着同样油腻的门框站稳,喉咙干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老头被惊醒,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而麻木,仿佛还没从深沉的睡眠中完全抽离。他慢吞吞地直起佝偻的背,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在柜台下摸索着,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硬壳发黏的登记本和一把拴着木牌的铜钥匙。木牌上刻着模糊的“201”。
“住?”老头的声音沙哑含混,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像含着一口浓痰。眼皮又耷拉下去一半。
顾笙点头,喉咙里挤出一点气音,掏出钱放在油腻的柜台上。老头看也没看,枯瘦的手指捻起钱,塞进腰间一个同样油腻的布包里,又把那把铜钥匙推了过来。整个过程沉默、缓慢,带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迟钝。
接过钥匙,铜质的冰冷和油腻感传递到手心。她转身,走向旁边一条更加黑暗、更加狭窄的木楼梯。楼梯陡峭得几乎垂直,踩上去嘎吱作响,每一步都伴随着木板痛苦的呻吟,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腐朽的木头、灰尘和更浓烈的霉味充斥鼻腔。她扶着同样布满灰尘和粘腻感的木质扶手,几乎是用爬的姿势,一步步挪上二楼。
二楼走廊更加昏暗狭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灰尘在唯一一扇高窗透进的惨淡天光里沉浮。找到“201”,拧动冰冷的铜钥匙。锁芯发出滞涩的“咔哒”声。推开木门,一股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混合着陈年海腥味,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脸上!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里又是一阵酸水上涌。
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张窄小的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和一把瘸腿的椅子。墙壁糊着发黄卷边的旧报纸,很多地方已经霉变发黑。唯一一扇小窗对着码头方向,玻璃糊满了厚厚的污垢和海盐结晶,只能透进一片模糊浑浊的光。铁架床上铺着薄薄的、颜色可疑的褥子,上面搭着一条同样灰扑扑、带着可疑污渍的薄被。
此刻,这狭小、破败、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空间,却成了唯一的救赎。
顾笙反手锁上门,那沉重的“咔哒”声像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背包“咚”地一声被她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甚至没力气脱掉沾满码头泥浆和盐粒的靴子,也顾不上床上褥子是否干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那张窄小的铁架床上!
硬邦邦的床板撞得她胸口发闷,但身体深处那股灭顶的疲惫和晕眩带来的虚脱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连调整姿势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脸朝下地趴着,半边脸颊陷在带着浓重霉味和汗渍气息的粗糙褥子里。鼻腔被那股混合着海腥、灰尘和腐朽的气味彻底填满,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麻木的安抚。
身体彻底瘫软下来。胃里灼烧的酸涩感依旧存在,喉咙干痛,四肢百骸的酸痛沉重清晰无比,额角的胀痛持续嗡鸣。但这些痛苦,都在这彻底的静止和黑暗腐朽的包裹中,变得遥远而模糊。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迅速被深不见底的昏沉拽走。码头的喧嚣、海浪的咆哮、引擎的轰鸣、人声的嘈杂……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在充满霉味的黑暗中,一下,一下,微弱地敲打着。
她像一具被海浪抛上岸、搁浅在礁石缝隙里的沉船残骸,终于停止了挣扎,任由沉重的黑暗和腐朽将自己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