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残留的嗡鸣和胃底的酸涩，在沉沉的昏睡中渐渐沉入意识的深海。顾笙是被一阵穿透蒙尘窗纸的、嘹亮悠长的渔号子惊醒的。
眼皮沉重，但不再是黏着胶的无力。身体陷在硬板床冰凉的被褥里，骨头缝里残留的酸痛依旧清晰，却不再像昨日那般灭顶。她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鼻腔里，小旅馆浓重的霉味和海腥气依旧，但窗外透进来的空气，却带着一种与昨日渔港码头截然不同的、更清冽纯粹的海洋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柴火烟气和植物的清苦？
她撑起身。铁架床发出刺耳的呻吟。窗外，不再是污浊模糊的码头景象。熹微的晨光中，一片由低矮、古朴的火山石民居组成的聚落铺展开来，灰黑色的石墙厚重沉稳，屋顶覆盖着深色的瓦片或茅草。窄巷纵横交错，路面也是灰黑色的火山石铺就，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更远处，越过层叠的屋顶，一片浩瀚的、在晨光中闪烁着碎银般光芒的深蓝色海面跃入眼帘！海浪拍击岸礁的声音，不再是码头那种沉闷的轰鸣，而是带着一种更开阔、更富有韵律的“哗——哗——”声。
这里是儋州中和古镇。东坡先生谪居之地。
身体深处的疲惫感并未完全消散，像退潮后湿润的沙地，沉甸甸地附着在四肢。但胃里那片灼烧的空洞和喉咙的干痛，在充足的昏睡后平复了许多。更重要的是，眼前这片宁静古朴、带着浓郁海天气息的陌生景象，像一剂清凉的药膏，悄然抚平了昨日晕船带来的惊悸和狼狈。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股属于海岛的、干净的咸腥，混合着巷子里隐约飘来的柴火烟气，竟让她空荡荡的胃囊轻轻蠕动了一下——不是不适，而是一种被勾起的、熟悉的探索欲在苏醒。
顾笙起身，走到那扇蒙着厚厚海盐和污垢的小窗边，用力推开。带着凉意的晨风瞬间涌入，吹散了房间里浑浊的霉味，也彻底吹醒了她的头脑。额角那点残余的胀痛被清凉取代。她望向古镇深处，目光落在远处一座被高大绿树环绕、飞檐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上——那应该就是东坡书院了。
但此刻，一种更原始、更急迫的召唤压过了对书院的向往。胃里清晰的鸣叫，提醒着她最基本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她敏锐的嗅觉捕捉到空气中那一丝越来越清晰的、独特的香气——不是海鲜的咸腥，也不是普通米粮的香味，而是一种混合着植物叶片清香、柴火烟熏气、以及多种食材在长时间蒸煮后交融出的、极其复杂醇厚的馥郁肉香！那香气丝丝缕缕，从古镇迷宫般的小巷深处顽强地飘散出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饱含能量的诱惑。
洛基粽！ 这个词瞬间跳入脑海。儋州西部豪迈的粽香！
身体里属于“久笙”的那部分，那对食物根植于文化的好奇与渴望，迅速压倒了残余的疲惫。她快速洗漱，冰凉的水再次让她精神一振。背上背包，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走廊里依旧昏暗，但楼下隐约传来锅铲的轻响和更浓郁的米粥香气——旅馆的老头似乎在做早饭了。她没有停留，径直走下嘎吱作响的木楼梯。
推开旅馆沉重的木门，中和古镇的清晨气息扑面而来。清冽、湿润，带着海风的微咸和火山石地面特有的、微凉的土石气息。昨日的狂风巨浪恍如隔世。街道上行人不多，多是早起的当地人，穿着简朴，步履从容。灰黑色的火山石路面被晨露浸润得发亮，两侧低矮的石屋沉默伫立，厚重的木门后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犬吠。空气里，那股独特的粽香更加清晰了，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
她循着香气，在狭窄曲折的石巷中穿行。巷子两边是斑驳的灰黑色石墙，墙头偶尔探出几丛碧绿的、叶片肥厚的植物（或许是柊叶？）。那粽香越来越浓，混合着柴火燃烧后特有的烟火气、竹叶或某种宽大植物叶片的清香、以及肉类、蛋黄、豆类等食材在长时间蒸煮后交融出的、令人垂涎的醇厚馥郁。
拐过一个街角，目标出现。
一个敞开的院门，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土灶。灶膛里，粗壮的柴火已经烧成了通红的炭块，散发着稳定的高热。灶上坐着一口巨大的、黑沉沉的铁锅，锅盖是厚厚的木制圆盖，边缘正“嗤嗤”地喷吐着浓郁的白汽！那股复杂诱人的粽香，正是从这里汹涌而出，霸道地笼罩了整个巷口！
灶边蹲着一个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发亮的中年汉子。他精壮结实，肌肉在晨光和灶火的映照下泛着油光。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钳，正小心地拨弄着灶膛里的炭火，确保火力均匀。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沟壑蜿蜒流下，滴落在滚烫的灶沿上，“滋”地一声化作白烟。
锅盖缝隙里喷出的白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更浓郁的香气。汉子似乎察觉到顾笙的驻足，抬起汗涔涔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海南渔民的脸，颧骨略高，嘴唇厚实，眼神却带着一种沉浸在劳作中的平静和专注。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用带着浓重儋州口音的普通话大声道：“洛基粽！快好了！柴火煨了一夜，香得能勾魂哩！”
他放下铁钳，走到旁边一个巨大的竹匾旁。竹匾里，静静躺着几十个已经煮好、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硕大粽子！这些粽子体型惊人，足有成人小臂粗细，用宽大厚实、颜色深绿的柊叶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韧性十足的麻绳或草茎捆扎得结结实实。深绿的柊叶被蒸汽熏染得油亮，散发着独特的植物清香，紧紧包裹着里面那份沉甸甸、香喷喷的秘密。
汉子拿起一个最饱满、柊叶颜色最深沉的粽子，那分量感十足。他走到顾笙面前，那浓郁的、混合着植物清香、柴火烟气和多种食材醇香的馥郁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刚离开滚烫蒸锅的热度，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唤醒了顾笙身体里所有关于“美味”的期待！胃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带着迫切渴望的鸣叫！
“妹子，尝尝我们儋州西部的‘拳头’！”汉子声音洪亮，带着自豪，将那个滚烫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硕大洛基粽递了过来。柊叶的清香、柴火的烟火气、以及内里呼之欲出的丰腴肉香和油润感，构成了最原始也最豪迈的邀请。
顾笙接过粽子，入手沉甸甸的滚烫，隔着油绿的柊叶都能感受到里面那份豪迈的热量和丰饶。她站在古老的火山石巷口，沐浴在晨光和柴火的暖意里，指尖感受着柊叶的纹理和粽子的分量。下一口的滋味，就在这深绿叶片包裹着的、凝聚了海岛柴火与山海馈赠的豪迈粽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