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的余温似乎还熨帖着指尖残留的柊叶清香。顾笙站在中和古镇的火山石巷口,胃里洛基粽沉甸甸的暖意扎实地坠着,像一块被体温烘热的暖玉,驱散了海路颠簸的最后一丝阴冷。儋州的晨光清亮,落在灰黑色的石墙上,跳跃着生机。巷子里的人声渐渐稠密,带着海岛特有的、拖长的尾音。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海风的咸润混着草木的清苦,干净透彻,与昨日渔港码头的浓腥判若云泥。
目光越过层叠的灰黑石屋顶,落在远处绿荫掩映中那座飞檐的一角——东坡书院。但身体里属于“久笙”的探索欲,此刻却被另一种更鲜活的气息牵引。并非书院的墨香,而是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清晰、带着烟火气的食物甜香,丝丝缕缕,从巷子更深处飘来。不是洛基粽的丰腴醇厚,是另一种更轻盈、更家常的召唤。
她循着那丝甜香,脚步踏在光滑冰凉的火山石路面上。巷子蜿蜒,两侧石屋低矮的门楣下,偶尔有阿婆坐在小竹凳上,面前摆着竹筛,里面是晒得半干的咸鱼或红亮的小虾米。空气里海腥味淡得几乎可以忽略,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新鲜米浆的清香和柴火燃烧后温煦的烟火气。
拐过一道爬满青苔的石墙,香气源头豁然开朗。
一个小小的院门敞着,门口支着一个简陋的炭炉。炉火不旺,暗红的炭块散发着稳定的热力。炉上架着一口扁平的、边缘微微翘起的黑色铁鏊(ào)。鏊子被炭火烘烤得油光发亮。一个穿着碎花短衫、头发花白挽着髻的阿婆正站在鏊子后。
阿婆的动作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她手里拿着一个长柄的竹提勺,从旁边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盆里舀起一勺乳白色的、略微粘稠的米浆。那米浆散发着纯粹朴素的米香。只见她手腕悬空,微微倾斜竹提勺,乳白的米浆便如一条细线,均匀地、流畅地落在滚烫的黑色鏊面上!
“滋啦……” 一声极其悦耳、带着轻微爆裂感的脆响!米浆接触鏊面的瞬间,水分被高温迅速蒸发,一股更浓郁的米香混合着焦糖般的甜香猛地腾起!阿婆的手腕极其稳定,以鏊子中心为圆点,手臂带着竹提勺匀速地、一圈圈向外画着完美的同心圆!乳白的米浆在鏊面上迅速凝结、变色,边缘微微卷翘起来,形成一张薄如蝉翼、色泽金黄的圆形米饼!
那甜香,正是这米浆在滚烫铁鏊上焦糖化后散发出的、带着烟火气的天然甜味!纯粹,干净,没有任何添加的修饰。
顾笙看得屏住了呼吸。阿婆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一张薄饼成型,她用一把薄薄的竹片铲子,沿着边缘轻轻一撬,手腕一抖,那张薄脆金黄的米饼便轻盈地飞起,稳稳落在旁边一个垫着干净芭蕉叶的大竹匾里。竹匾里已经摞起了高高的一叠,每一张都薄得透光,色泽金黄诱人,散发出无法抗拒的焦香米甜。
阿婆这才抬眼,看到了站在院门外的顾笙。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纹路像盛开的菊花,用带着浓浓儋州腔的普通话招呼:“小妹,刚摊好的米纸(当地俗称,即糖饼薄脆),香得很,来一张?”
那笑容和话语,像这清晨的阳光一样暖人。顾笙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那诱人的焦甜米香更加清晰了。竹匾里的薄饼金黄酥脆,薄得能看到后面阿婆花白的发髻轮廓。
“阿婆,这是什么?”顾笙好奇地问,声音带着晨起的清亮。
“儋州糖饼啊,”阿婆笑呵呵地,又舀起一勺米浆,手腕悬空,稳稳地开始画下一个圆,“也叫米纸。就是米浆,加点糖都没有的,全靠火候,香不香?”
说话间,又一张完美的金黄薄饼轻盈飞落竹匾。
“香!”顾笙用力点头,胃里洛基粽的暖意还在,但这纯粹朴素的焦香米甜,像一缕清风,勾起了新的食欲。她看着阿婆的动作,“阿婆,您这手艺真好。”
“做了一辈子咯,”阿婆手上不停,语气里带着平淡的自豪,“以前啊,是给下田的男人垫肚子,耐放。现在嘛,小娃娃爱吃,当零嘴。”她指了指旁边一个陶罐,“喏,喜欢甜口,可以蘸点这个。”
顾笙这才注意到,旁边一个小陶罐里,盛着深琥珀色的、粘稠的糖浆,散发着更加浓郁的甜香,似乎是本地土法熬制的蔗糖或蜂蜜。
阿婆用竹片铲起一张还带着鏊子余温的、最金黄的薄饼,递了过来。薄饼入手微烫,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异常酥脆,仿佛一碰就会碎裂。金黄的色泽在晨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顾笙小心地捏着边缘,凑近鼻尖。那股纯粹的、带着烟火气的焦香米甜,毫无遮拦地钻入鼻腔,清爽又温暖。她忍不住,对着那薄脆的边缘,轻轻咬下一小口。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悦耳的碎裂声!薄饼在齿间毫无抵抗地碎裂开来,如同咬碎了一片阳光凝结的薄冰!口感轻盈酥脆到了极致!紧接着,纯粹的米香和焦糖化的天然甜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简单,干净,却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满足感。没有任何油腻,只有谷物最本真的甜美和炭火赋予的温暖烙印。
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更大声的“咔嚓”脆响在清晨的巷子里格外清晰。酥脆的薄饼碎屑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那朴素的甜香和酥脆的口感,像中和古镇清晨的阳光和海风一样,直接、纯粹、抚慰人心。胃里洛基粽的丰腴与这米纸的轻盈,一沉一浮,构成了奇妙的平衡。
阿婆看着她吃得香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的菊花纹路盛放着暖意。她手下不停,乳白的米浆再次落在滚烫的鏊子上,画出又一个完美的圆,“滋啦”的脆响和升腾的焦甜米香,是这海隅古镇最熨帖的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