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沾着糖饼的细碎脆屑,那点焦香米甜在舌根处留下清淡的回甘。顾笙站在炭火微温的鏊子旁,看着阿婆手腕悬空,乳白的米浆再次落下,在滚烫的鏊面上画出完美的圆,“滋啦”的脆响和腾起的焦甜米香,是古镇晨光里最熨帖的注脚。胃里洛基粽的暖意与糖饼的轻盈,一沉一浮,奇异地平衡着,驱散了长途跋涉的滞重感。
“阿婆,书院是往那边走么?”她指了指巷子深处绿荫掩映的飞檐方向。
阿婆手上动作不停,只抬眼笑呵呵地点头:“是嘞是嘞,顺着这石板路,闻到老榕树的味道,再闻到旧书的味道,就到了!”
顾笙谢过阿婆,沿着被晨露浸润得发亮的灰黑色火山石路,朝绿荫深处走去。巷子渐深,两侧石墙愈发斑驳高耸,浓密的绿意从墙头、窗棂间倾泻下来,空气里那股属于海岛的、干净的咸腥气,渐渐被一种更沉静、更浓郁的植物气息取代——是古榕树庞大树冠笼罩下的荫凉湿气,混合着泥土和青苔的微腥,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纸张陈年受潮后的微涩气息。
东坡书院厚重的木门半掩着,门楣上“东坡书院”四个大字漆色斑驳,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推开木门,“吱呀”声在空旷的庭院里荡开。没有游客的喧闹,只有高大的古榕树浓荫匝地,遮蔽了大半个天井。虬结的根须如巨蟒盘踞在地面,深绿的苔藓在根缝和石阶缝隙里蔓延。空气清凉湿润,那股纸张和木料受潮后的微涩气息更加清晰,带着时光沉淀的重量。
她放轻脚步,踏着光滑微凉的石板,走进主厅。厅内光线幽暗,只有高窗透进几缕斜斜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正中供奉着东坡先生的塑像,面容清癯,目光似乎穿透了悠悠岁月。两侧墙壁挂着些模糊的字画复制品。空气里弥漫着旧木、灰尘和更浓的墨香、纸香混合的气息,沉甸甸的,压在心口。
指尖拂过冰凉的、带着细微裂痕的木质窗棂,目光落在庭院角落那株据说是先生手植的、枝干遒劲的古枇杷树上。胃里那份饱足的暖意,在这片沉静得近乎凝固的时光里,似乎也沉淀下来,不再喧腾。额角被树荫下的凉气拂过,清爽无比。她想象着先生当年在此讲学、著书,面对同样的浓荫,呼吸着同样带着海风湿气的空气,笔下的墨痕,是否也浸润了这片海隅的咸与苦?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打破了庭院的寂静。不是枯枝落地,更像是……某种硬物磕碰石板的声响?
顾笙循声望去。只见古枇杷树虬结的根须缝隙深处,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短褂、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她,蹲在那里。他面前放着一个敞口的旧陶罐,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木槌,正对着陶罐里某种东西,专注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捣着。
“笃…笃…笃…” 木槌敲击的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极其奇异、极其浓郁、带着强烈穿透力的香气,猛地从那陶罐里爆发出来,蛮横地冲破了旧书墨香和古木沉香的包围!
那香气辛辣!浓烈!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属于某种植物根茎被碾碎后释放出的原始辛香!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鼻腔的沉静,直冲脑门!辛辣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微苦,还有一种……仿佛被烈日暴晒过的岩石般的干燥气息?
是药材!极其浓烈、极其霸道的药材香气!
顾笙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攻击性的辛香呛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胃里那点沉静的暖意似乎都被这气味激得翻腾了一下。她眯起眼,努力想看清那陶罐里是什么。
老者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捣药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深壑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如同古书院墙角的火山石。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没什么神采,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目光扫过顾笙,没有任何情绪,像掠过一块石头。然后,他又缓缓转回头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专注地、一下一下地捣着陶罐里的东西。
“笃…笃…笃…”
那辛辣浓烈、带着原始蛮力的药香,随着木槌的每一次落下,更加霸道地在古榕树的浓荫下弥漫开来,与沉静的墨香、古木香激烈地碰撞、交融。这强烈的感官冲击,像一道灼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因饱食和古意带来的那点温吞沉静!
顾笙站在原地,鼻腔被那霸道的辛香彻底占领,额角被激得隐隐发胀。胃里洛基粽的丰腴、糖饼的轻盈、书院古木的沉静……所有刚刚沉淀下去的滋味和气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生命原始张力的药香粗暴地唤醒、搅动!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这静止的沉静,重新投入鲜活烟火的本能,猛地攫住了她。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佝偻着背、专注捣药的沉默背影,又看了一眼幽暗厅堂里东坡先生沉静的塑像。转身,脚步不再放轻,踏着微凉的石板,快速走出了书院厚重的大门。
门外,中和古镇的日光已变得明亮灼热,巷子里人声清晰可闻。海风的咸润、隐约的食物香气、生活的嘈杂……这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声浪瞬间将她包裹。她站在门外的石阶上,深吸了一口饱含着阳光、海风和市井气息的空气,那霸道的药香被迅速冲淡。胃里被搅动的暖意重新沉潜,身体里被那辛香激起的躁动缓缓平复。
额角在日光下微微发烫。她辨了辨方向,朝着古镇另一头隐约传来的、更喧闹的市集声响走去。下一口的滋味,或许就在那市井的喧嚣和人间的烟火里,等待着被重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