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饼滚烫的酥脆和鲜甜还在齿间炸裂,油光蹭在脸颊上也顾不得擦。顾笙站在油烟蒸腾的摊子旁,老妇人那边“滋啦”的爆响和汹涌的香气依旧持续,新出锅的虾饼带着致命的诱惑落入竹筐。胃里被这滚烫的鲜甜填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被油温烘透的暖石,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书院古荫的沉静和恍惚。
市集的喧嚣和灼热的阳光包裹着她,额角的汗珠被蒸腾的热气逼出更多。她三口两口将手里剩下的虾饼囫囵塞进嘴里,滚烫的内馅烫得舌尖发麻,焦脆的外壳碎裂声在嘈杂人声中依旧清晰。浓烈的鲜香和饱足的暖意从胃里升腾,让她在这片人声鼎沸、气味混杂的火山石广场上,重新站稳了脚跟。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摊档的顶棚,投向市集边缘地势更高的地方。那里,一片深灰色的、厚重的火山岩崖壁沉默矗立,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喧嚣的市集与更广阔的海天隔开。崖壁顶端,深绿色的植被在烈日和海风中顽强地招展。海涛的声音,不再是轻柔的“哗哗”,而是带着一种更雄浑、更磅礴的节奏,隐隐传来——是龙门激浪。
胃里的暖意支撑着被市集喧嚣消耗的体力。她捏了捏手里还带着虾饼油香的空油纸,辨了辨方向,踩着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又被泥泞和水渍弄得有些湿滑的火山石路面,朝着那片崖壁走去。越靠近市集边缘,人声渐稀,海风的气息重新变得清晰、强劲,带着更纯粹的咸腥和凉意。
脚下的小路开始向上倾斜,火山石铺就的台阶粗糙而陡峭,边缘被海风和雨水打磨得圆润。攀爬让她微微喘息,额角的汗更多了,但胃里虾饼的热量源源不断地释放着能量。路两边是低矮、同样由深灰色火山岩垒砌的矮墙,墙缝里顽强地钻出碧绿的、叶片肥厚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终于踏上崖顶的平台。眼前豁然开朗!
无垠的、在正午阳光下呈现出深邃宝石蓝的海面铺展到天际!海风毫无遮拦地从开阔的海面扑来,强劲、凛冽,带着大海深处原始的力量感,瞬间吹散了攀爬带来的燥热和市集残留的油烟气息,吹得她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额角的汗瞬间被吹干,皮肤紧绷。
目光投向崖壁下方。巨大的、嶙峋的黑色火山岩礁石群,如同被上古巨神随意抛掷的棋子,犬牙交错地伸入汹涌的海中。此刻,正是涨潮时分!滔天的巨浪!一道接一道,从深海积蓄着恐怖的力量,带着沉闷如雷的咆哮,以排山倒海之势,凶狠地撞向那片黑色的礁石群!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白色的巨浪在撞击的瞬间,被坚硬的礁石撞得粉身碎骨!炸开的水柱冲天而起,高达数十米!如同无数愤怒的白色巨龙腾空!阳光穿透水雾,折射出短暂而炫目的彩虹!碎裂的水花和冰冷咸腥的水汽被狂风裹挟着,像一场狂暴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崖顶!顾笙猝不及防,被冰冷的海水和强劲的风力打得一个趔趄,脸上、身上瞬间湿透,咸涩的海水溅入口中!
“轰隆——哗啦——!!!” 第一道浪的余威未消,第二道、第三道……更雄壮、更凶猛的巨浪已接踵而至!它们怒吼着,前赴后继地撞向礁石,粉身碎骨,发出连绵不绝、震人心魄的毁灭性轰鸣!白色的水龙不断腾空、碎裂,化作漫天冰冷的水雾和飞溅的碎浪!整个崖壁下方的海域,完全被狂暴的白色浪沫和震耳欲聋的巨响所统治!脚下的崖顶地面,传来海浪撞击礁石产生的、清晰而沉闷的震动!
顾笙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咸涩冰凉。她死死抓住旁边一块被海风磨得溜光的火山岩稳住身体,眯着眼,顶着狂暴的水汽和风力,望向那片沸腾的白沫地狱。不是欣赏,是直面!直面这大自然的绝对伟力!在这狂暴的、原始的、拒绝任何浪漫粉饰的“龙门激浪”面前,人类的渺小感被无限放大。胃里虾饼带来的饱足暖意,在这惊心动魄的景象和持续不断的震动轰鸣中,似乎也凝固了,转化为一种混合着震撼、敬畏和渺小的战栗。
风更大了,卷着冰冷的水珠和碎浪,持续不断地抽打在身上。单薄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额角的皮肤被飞溅的碎石般的水珠打得生疼。但她的目光,却像被钉在了那片不断毁灭又不断重生的白沫地狱上。巨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声,不再是背景音,而是直接捶打着胸腔和耳膜,震得心脏都跟着那毁灭性的节奏狂跳!
时间在这片永恒的轰鸣与破碎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身体因持续的寒冷和震撼而开始微微颤抖时,她才猛地松开抓着岩石、早已冻得麻木的手指。胃里虾饼的热量早已被海风吹散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空虚感。喉咙被咸涩的海水呛过,干涩发紧。
必须离开这风口浪尖。她裹紧湿透冰冷的外套,顶着依旧狂暴的风和水汽,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陡峭的火山石台阶往回走。脚步有些虚浮,靴底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身后的浪涛轰鸣声依旧震天动地,如同远古巨兽永不疲倦的咆哮。
重新踏入市集的范围,喧嚣的人声和混杂的气味再次涌来。但这一次,感官似乎被那狂暴的海浪彻底冲刷过,市集的嘈杂和油腻气息变得隔膜而遥远。身体里残留的只有冰冷的湿意、被震麻的耳膜,以及胃里那片被海风彻底吹透的空洞冰凉。
她穿过依旧鼎沸的人群,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摊档,却再难被任何香气或色彩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镇子深处,朝着那间散发着陈年海腥和霉味的“海安”小旅馆走去。身体深处,一个声音在清晰地呼唤:停下。不是下一口滋味,是此刻,需要一个干燥、避风的角落,让这具被海浪、海风、市集和震撼轮番冲击的身体,能彻底地瘫软下来。额角的嗡鸣,在龙门激浪那永恒的轰鸣余音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