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像第二层冻结的皮肤。海风穿过市集喧嚣的缝隙,刮在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胃里虾饼那点滚烫的饱足感,早被龙门激浪的冰冷水汽和震撼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被海风彻底吹透的空洞冰凉,带着咸涩海水的余味。额角被飞溅的碎石水珠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混合着海浪轰鸣在耳蜗深处留下的、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
顾笙穿过依旧鼎沸的市集,人声、油烟气、海腥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冲击着感官。她像一具被海浪拍上岸的湿漉漉的躯壳,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火山石路,朝着那栋灰白色、墙皮剥落的“海安”小旅馆挪去。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拖拽感,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崖顶被那狂暴的自然伟力抽干了,只剩下冰冷和疲惫沉甸甸地坠在四肢百骸。
推开旅馆沉重的木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海腥、潮湿霉味、廉价消毒水和过期烟草的浑浊气息,此刻竟带着一丝病态的慰藉,像一张肮脏但熟悉的网,将人包裹。昏暗的光线下,柜台后的老头依旧趴在油腻的柜台上,鼾声轻微。
她甚至没有力气开口。沉重的脚步声和湿衣服滴落的水声惊醒了老头。他慢吞吞地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顾笙湿透狼狈的身影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长年累月看惯风浪的麻木。枯瘦的手在柜台下摸索,再次拿出那把拴着“201”木牌的铜钥匙,推了过来,沙哑含混地吐出一个字:“湿?”
顾笙点点头,喉咙干涩发紧。抓起冰冷的钥匙,铜质的油腻感和寒意传递到手心。她转身,几乎是拖着身体爬上那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陡峭木梯。每一步都伴随着木板痛苦的呻吟和关节的酸涩抗议。
推开“201”的房门,那股更加浓重、令人窒息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混合着陈年海腥,再次像拳头般砸来。她反手锁上门,沉重的“咔哒”声隔绝了外界。背包“咚”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点水花。她甚至没力气脱掉湿透沉重、沾满码头泥浆和崖顶海盐的靴子,也顾不上床上褥子那可疑的颜色和气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那张窄小的铁架床上!
硬邦邦的床板撞得她胸口发闷,湿冷的衣服瞬间将床褥洇湿了一大片。鼻腔被浓烈的霉味、灰尘和海腥彻底填满。身体深处那股灭顶的疲惫和寒冷带来的虚脱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脸朝下地趴着,半边脸颊陷在带着浓重异味、被自己湿衣浸得更潮的粗糙褥子里。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但身体内部因过度消耗而产生的灼热感却在冰冷的包裹下,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麻木的平衡。
意识迅速沉沦。耳畔海浪永恒的轰鸣渐渐远去,市集的喧嚣彻底消失,只剩下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在充满腐朽气味的黑暗中,一下,一下,微弱地敲打着。额角的胀痛和嗡鸣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昏睡了多久。意识是被一阵尖锐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蝉鸣声强行拽回现实的。
“唧——唧唧——唧——!!!”
那声音高亢、单调、永不停歇,像无数把生锈的锯子在疯狂地拉扯着脑神经!顾笙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的昏暗。窗外,惨白的天光透过糊满污垢和海盐的玻璃,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酸痛,尤其是脖颈和后背,僵硬得像生了锈。湿透的衣服依旧冰冷地贴在身上,但被体温焐得半干,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黏腻感。胃里空空如也,那片冰凉的空洞感变成了清晰的、带着灼烧感的饥饿,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额角那点胀痛在蝉鸣的持续轰炸下,重新变得尖锐清晰。她艰难地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刺耳的呻吟。湿冷的床单黏在背上。窗外,蝉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仿佛整个海岛的热量和躁动都浓缩在这单调而狂暴的声波里。
必须起来。必须离开这湿冷黏腻的包裹,离开这令人发狂的噪音。
她撑着酸软无力的手臂,一点一点挪下床。双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湿透的靴子像灌了铅。走到墙角那个蒙着水垢的搪瓷脸盆架边,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细小冰冷,她掬起水,用力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麻木的皮肤,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额角的胀痛似乎被冷水压下去一点。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额角被飞石打过的地方微微发红。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她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楼下隐约传来锅铲的碰撞声和更浓郁的米粥香气。胃里那片灼烧的饥饿感被这香气猛地勾动,发出清晰的、带着虚弱回音的咕噜声。
她脱掉湿透冰冷的外套和里衣,换上背包里最后一件干燥但带着旅途尘土的T恤。湿冷的裤子依旧黏在腿上,带来持续的不适。背上背包,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走廊里弥漫着楼下飘上来的温热米粥香,混在更浓的灰尘味里。她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柜台后,老头依旧趴着,似乎从未动过。
推开旅馆沉重的木门,正午的烈日和汹涌的热浪瞬间将人吞没!蝉鸣的声浪达到了顶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耳膜!空气滚烫、粘稠,饱含着海水的咸腥和岛上植被被晒蔫后散发的、微苦的青草气。昨日的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闷热。
顾笙眯起眼,强烈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汗水瞬间从额角、鬓角、后背沁出。她辨了辨方向,不是书院,不是市集,也不是龙门激浪。身体和胃都在尖叫着同一个需求:离开。离开这湿冷的房间,离开这闷热的蝉鸣炼狱,离开这被海浪和市集反复冲刷的儋州古镇。
她朝着镇口,昨天来时小巴停靠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靴底踏在滚烫的火山石路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汗水迅速浸透了干燥不久的T恤,黏在背上。额角的胀痛在烈日和蝉鸣的夹击下,突突直跳。
镇口简陋的候车棚下,零星站着几个等车的人,都蔫蔫地躲在棚子投下的狭窄阴影里,用草帽或报纸扇着风。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更浓的、属于等待的焦躁。一辆沾满红土泥灰、车顶捆扎着巨大编织袋的破旧中巴,喘着粗气停靠在滚烫的路边。车门“哗啦”一声拉开,一股混合着汗酸、尘土、劣质皮革和隔夜食物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出。
顾笙没有犹豫,几乎是逃也似的踏上滚烫的车门踏板。投下几张汗湿的零钱。车厢里像一个移动的蒸笼,闷热浑浊的气息令人窒息。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包放在脚边。车窗玻璃滚烫,她将额头轻轻抵了上去,那块曾被海浪碎石打过的皮肤感受着玻璃的灼热。
引擎吃力地嘶吼起来,车身剧烈地颤抖着。中巴缓缓驶离儋州中和古镇的镇口。窗外,灰黑色的火山石屋、浓密的绿荫、晃眼的日光,都被框在小小的、蒙尘的车窗里,迅速后退、缩小,最终凝固成一幅带着咸腥、汗水和蝉鸣噪响的背景画。
额角的胀痛在车身的震动和持续的噪音中持续着。胃里那片灼烧的空洞感清晰无比。下一站。无论是哪里,只希望有干燥的床铺,安静的房间,和一碗真正熨帖的、能驱散这冰冷与燥热的汤水。车轮碾过坑洼,扬起一路红土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