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像锤子砸在僵硬的脊椎骨上。额角抵着滚烫蒙尘的车窗,那块被海浪碎石擦过的皮肤在持续的震动下隐隐发麻。车厢像个密封的蒸笼,劣质皮革的酸馊、汗水的粘腻、尘土、还有不知哪个乘客带上车的、散发着一股发酵甜腻气味的热带水果,在闷热的空气里翻腾、发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阻力。胃里那片灼烧的空洞感,被这浑浊的气息搅得更加翻腾,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窗外,儋州中和古镇灰黑色的火山石屋、浓密的绿荫、晃眼的日光,在飞扬的红土烟尘中迅速模糊、后退。蝉鸣的狂潮被引擎的嘶吼和车身的噪音取代,但额角那点被闷热和噪音催生的胀痛感依旧清晰,像一根埋进皮肉里的锈钉。
不知过了多久,单调的红土路和低矮的、蒙着尘土的椰林轮廓逐渐被更繁茂、更湿润的绿色取代。空气里那股属于热带海岛的、干燥的咸腥和尘土味,似乎也掺入了一丝不同的因子——一种更温润的、带着水汽的、隐约的……米香?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发酵豆类的复杂咸鲜?
车子在一个稍显规整些的、贴着白瓷砖的汽车站停下。车门“哗啦”拉开,一股截然不同的、潮湿温润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更清晰的水汽和……一种隐约的、悠长的钟声?
“潮州到了!” 司机沙哑的嗓音穿透浑浊的空气。
顾笙拎起背包,随着人流挤出蒸笼般的车厢。双脚踩上潮润的水泥地,一股温润的、带着浓郁水汽的南方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像一块浸透了凉水的丝绸。空气里那股属于大海的咸腥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静的气息:浓重的、无处不在的水汽;新鲜草木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青涩微腥;隐约的、陈旧木料被湿气浸润的微朽;还有……那丝越来越清晰的、温热的米浆清香和复杂的咸鲜卤香!
额角那点胀痛,被这温润潮湿的空气一激,似乎舒缓了些许。她辨了辨方向,循着空气中那缕温热的米香和悠长的钟声余韵,汇入车站外的人流。街道两旁是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南方午后的阳光,空气里是现代都市特有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热浪的气息。
但这股现代气息很快被另一种更古老、更强大的气场覆盖。拐过一个街角,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由巨大石牌坊组成的恢弘长廊!一座座雕刻着繁复花纹、题着鎏金大字的巨大石牌坊,如同沉默的巨人,巍然耸立!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平整,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侧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的明清风格骑楼!骑楼下是密密麻麻的商铺,挂着古朴的木匾和布幌,售卖着瓷器、木雕、茶叶、凉茶、还有琳琅满目的……小吃摊档!
空气里那股温热的米浆清香和复杂的咸鲜卤香,在这里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浓郁!它们混合着骑楼陈年木料的微朽气息、新焙茶叶的清香、各种油炸点心的焦香、凉茶草药的微苦……形成一股极具冲击力的、属于潮州古城牌坊街的、沉淀了千年的繁华烟火气!
顾笙站在巨大的“状元”牌坊下,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雕花石柱。胃里那片灼烧的空洞感,被空气中弥漫的、温热踏实的米香和醇厚诱人的卤香瞬间点燃!口腔里分泌出大量唾液,喉咙的干涩感被一种强烈的渴求取代。身体深处最后一点被颠簸和闷热消耗的力气,似乎都被这古老街巷的烟火气息重新唤醒。
她深吸一口气,潮湿温润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米浆的温香和卤水的醇厚。目光扫过牌坊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琳琅满目的摊档,最终被前方一座横跨韩江、造型奇特的石桥轮廓吸引——广济桥(湘子桥),如长龙卧波,在午后的水汽氤氲中若隐若现。
但此刻,一种更原始、更急迫的召唤压过了对古桥的向往。胃里清晰的鸣叫,催促着她。她循着空气中那缕最清晰、最温热的米浆香气,在牌坊街迷宫般的骑楼下穿行。
香气源头很快出现。
一个不起眼的、缩在巨大瓷器店旁的骑楼廊柱下的小摊。摊子极其简单:一口热气腾腾的深口大铝锅架在小小的煤炉上,锅里翻滚着浓稠的、乳白色的米浆,散发出纯粹朴素的米香。锅边放着几个敞口的大盆,里面是深褐色、油光发亮的卤汁,浸泡着切好的卤蛋、卤五花肉、卤豆干、炸得金黄的腐竹,散发出浓郁到化不开的咸鲜酱香和复杂的香料气息!正是这卤汁的香气,与温热的米浆清香交融,形成了那勾魂夺魄的召唤!
摊主是个穿着深蓝色布褂、围着白布围裙的老伯,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他正用长柄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的米浆,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站在摊前,老伯麻利地拿起一个厚实的粗瓷碗,舀起一大勺滚烫粘稠的米浆倒入碗底,形成一层洁白的“粿片”底。接着,长柄勺在卤汁盆里灵活地一舀、一抖,深褐色的卤汁便均匀地浇淋在洁白的粿片上!再飞快地夹起几块油亮的卤五花肉、一颗对半切开的卤蛋、几块吸饱了卤汁的豆干、还有几片炸得金黄酥脆的腐竹,层层叠叠地铺在卤汁上!
一碗热气腾腾、内容丰富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粿汁,瞬间成型!洁白的粿片衬着深褐的卤汁,油亮的五花肉、褐色的卤蛋、金黄的腐竹……色彩诱人,香气更是霸道地混合着米香、卤香、肉香、炸物的焦香,汹涌而出!
“阿伯,一碗粿汁。”顾笙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亮,和一丝被这香气勾起的急切。
老伯闻声抬头,一张清癯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好嘞,妹仔稍等。”声音平和,带着地道的潮州口音。他手上动作加快,重复着刚才的流程:舀米浆、浇卤汁、铺卤料。动作依旧从容,却行云流水。
很快,一碗同样丰盛滚烫的粿汁放在了顾笙面前的小折叠桌上。粗瓷碗壁滚烫。洁白的粿片在深褐色卤汁中若隐若现,油亮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卤蛋的蛋白浸润成褐色,蛋黄油润,炸腐竹吸饱了卤汁,微微塌软,散发着诱人的焦香和油润感。浓郁的米香、醇厚的卤香、肉的丰腴、蛋的油润、豆干的扎实、腐竹的酥脆吸汁……所有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温暖踏实的洪流!
顾笙拿起桌上油腻腻的塑料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粘稠的米浆包裹着深褐的卤汁,勺子里还有一小块五花肉和半片炸腐竹。她吹了吹气,小心地送入口中。
滚烫!粘稠温热的米浆滑入干涩的喉咙,带来熨帖的暖流!纯粹的米香瞬间被那醇厚复杂的卤汁咸鲜彻底包裹、升华!卤汁的滋味极其丰富——酱油的咸鲜、香料的复合辛香、冰糖的微甜回甘、还有长时间熬煮肉类带来的深沉肉味,完美地交融在一起!牙齿轻轻咬下五花肉,肥肉部分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释放出更浓郁的脂香!炸腐竹吸饱了卤汁,外层微韧,内里绵软,在齿间爆开鲜香的汁水!
她被这口纯粹而丰盛的滋味冲击得微微眯起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胃里那片灼烧的空洞被这滚烫、粘稠、咸鲜丰腴的洪流狠狠贯穿!一股强烈的暖流混合着对新奇滋味的满足感,从胃部轰然炸开!身体里被旅途颠簸和湿冷消耗的能量,似乎都在这一口粿汁的冲击下,被彻底唤醒、点燃!潮汕人最熨帖的晨味(虽已过午),带着穿越时光的温暖力量,瞬间抚平了所有的不适。
她顾不上烫,也顾不上形象,急切地又舀起一勺,吹也不吹,直接塞进口中。 更猛烈的暖流和鲜香在口腔肆虐!卤蛋的蛋黄沙沙的油润感,豆干的扎实豆香,与米浆的温润、卤汁的醇厚完美融合!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顺着鬓角滑下。她大口哈着气,一边被烫得吸溜,一边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近乎呜咽的满足声。粗瓷碗壁的滚烫透过塑料勺柄灼烧着指尖,与腹中那团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坚实的暖流内外呼应。
一碗滚烫粘稠、内容丰盛的粿汁下肚,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坠着,像揣着一块被卤香浸透的暖玉。额头的汗被骑楼下穿堂而过的、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冷,粘在皮肤上。她放下空碗,指尖还在微微发烫。摊主老伯早已转过身去,继续搅动着那锅温热的米浆,对她的狼狈吞咽视若无睹。牌坊街的喧嚣和古意依旧在周围流淌,但口腔和胃里,只剩下那片属于潮汕米浆和醇厚卤汁的、温暖踏实的咸鲜余韵,在饱足的包裹下,稳稳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