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底残留着几点深褐色的卤汁和米浆的凝痕。指尖残留的碗壁余温和卤汁的微黏触感还在。顾笙坐在骑楼廊柱下的小折叠凳上，胃里那份沉甸甸的、被粿汁填满的熨帖感异常清晰，像一块温润的玉石稳稳地沉在腹中，持续散发着温暖的能量。额角渗出的细汗被骑楼下穿堂而过的、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过，留下清爽的紧绷感。牌坊街的喧嚣声浪——游客的南腔北调、商家的吆喝、瓷器的轻碰、远处隐约的汽车喇叭——如同背景音乐般流淌着，不再具有压迫感，反而衬得胃里的饱足更加安宁。
摊主老伯依旧不疾不徐地搅动着那锅温热的米浆，白汽袅袅，米香与卤香交织。顾笙站起身，将空碗轻轻放回油腻的小桌上，对着老伯微微颔首致意。老伯抬起头，清癯的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只轻轻“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背好背包，融入牌坊街摩肩接踵的人流。脚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带着饱食后的沉稳。目光扫过两侧林立的巨大石牌坊，那些繁复的雕花和鎏金大字在午后的日光下闪烁着历史的光泽。骑楼下的商铺琳琅满目，潮州三宝（老香橼、老药桔、黄皮豉）的独特陈香、新焙单丛茶的清冽兰韵、手拉朱泥壶的温润光泽、还有各种油炸粿品（如韭菜粿、笋粿）的焦香……各种气息在潮湿温润的空气里交织，却再难撼动胃里那碗粿汁构筑的温暖堡垒。身体深处积压的疲惫——儋州海路的颠簸、龙门激浪的震撼、湿冷旅馆的粘腻——被这温热的饱足感悄然抚平、压实。
胃里的暖意支撑着她，步履从容地穿过一座座沉默的牌坊巨人。前方，韩江开阔的水面在楼宇间隙显露出来，水汽氤氲。那座造型奇特、由舟船与石墩相连的广济桥（湘子桥），如一条灰白色的长龙，静静卧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午后的阳光洒在桥亭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点点碎金。
越靠近江边，空气里的水汽愈发丰沛清凉，带着韩江特有的、比海腥更温和的淡水气息。桥头附近，游人如织，拍照、凭栏、或在桥亭下小憩。顾笙没有立刻上桥，目光被桥头广场旁一家门脸古旧、挂着巨大“茶”字布幌的茶楼吸引。茶楼飞檐斗拱，木格花窗蒙着岁月的包浆，一股沉静的、混合着陈年木香、炭火气和顶级单丛茶特有清雅兰韵的气息，幽幽地飘散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粿汁留下的浓醇余韵，带来一丝高远的清醒。
她抬步走进茶楼。室内光线柔和，深色的木质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茶烟和低语交谈的嗡嗡声。跑堂的伙计穿着青布短褂，托着红泥小火炉和朱泥小壶，在桌间灵活穿梭。那股清冽高扬的凤凰单丛茶香，在此刻显得如此熨帖，不是刺激食欲，而是安抚饱足后的心神。
顾笙选了个临窗能看到广济桥一角的角落坐下。没有点复杂的茶点，只要了一壶最基础的蜜兰香单丛。伙计很快端来红泥炉，炭火暗红，上面架着拳头大小的朱泥壶，壶嘴正“嗤嗤”地冒着白汽。旁边是两个小若核桃的白瓷杯。
滚水注入茶壶，瞬间激发出更浓郁的兰花香，清雅高远，直透心脾。她执壶，将金黄油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茶汤清亮，香气四溢。端起小杯，滚烫的茶汤滑入口中，先是一点恰到好处的微苦，瞬间化作铺天盖地的兰香与蜜韵，在口腔里回旋、升腾，最后留下清冽悠长的甘甜。这清冽的甘甜，像一股山涧清泉，温柔地冲刷着口腔里残留的粿汁卤香和油脂感，带来一种通透的清爽。
额角的紧绷感在这清雅的茶香和温热的茶汤浸润下，彻底消散。胃里粿汁的暖意依旧沉实，却被这清冽的茶汤调和得更加熨帖舒适。她望着窗外，广济桥巨大的石墩在江水中投下厚重的倒影，舟船连接的部分在水波中轻轻晃动。桥上行人如蚁，江面波光碎金。时间仿佛在这杯清茶和眼前的古桥流水间慢了下来。
一壶茶喝了小半，身体和心神都得到了极大的舒缓。她放下茶杯，准备结账起身，去亲身体验那“十八梭船廿四洲”的奇景。就在这时，邻桌几个本地阿伯的交谈声，夹杂着浓重的潮州口音，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是啊，开元寺那株老榕，怕是真有千年咯……” “……后巷阿炳家的鱼生，今早现捞的韩江赤眼，那才叫一个鲜甜爽脆……” “……对对，配点金不换、嫩姜丝、还有那特制的普宁豆酱……” “……唉，就是他家地方太偏，不好找……”
“鱼生”两个字，像两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顾笙被茶汤熨帖得无比舒适的胃里漾开了一圈微澜！不是饥饿，而是一种被勾起的、属于探索者的敏锐好奇。韩江的赤眼鱼？现捞？鲜甜爽脆？配普宁豆酱？
粿汁的温饱暖意还在，单丛茶的清冽甘甜尚存，但一种新的、关于“鲜”的味觉图景，却在这不经意的交谈中，悄然浮现。额角再无不适，只有被茶香浸润后的清爽。她望向窗外广济桥的目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新的探寻。
结账起身，走出茶楼清雅的门扉。牌坊街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韩江的水汽扑面而来。广济桥近在咫尺，但此刻，她的脚步却有了一个新的、隐秘的方向——去寻那后巷阿炳家的鱼生，去尝一尝韩江赤眼鱼在刀锋下绽放的、极致的鲜甜爽脆。下一口的滋味，正带着山涧溪流般的清冽诱惑，在古城的街巷深处悄然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