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这……”
“他们父子俩,生前就拧巴,死了……也凑个伴吧。”
姬苍梧闭上眼,眼角有浑浊的液滴滚落,“别入宗祠,找块山脚下的荒地就行。毕竟……是我姬苍梧的儿子....还有孙子。”
大长老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等等。”姬苍梧抬手按住眉心,像是做了极大的挣扎,“去把……把族谱取来。”
祠堂深处的紫檀木柜里,藏着姬家历代的族谱,当年他盛怒之下,亲手撕去了姬无双的那一页,还烧了半本,扬言“姬家没这个女儿”。此刻提及,几位长老的呼吸都屏住了。
姬苍梧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把无双的名字……补上吧。”
大长老浑身一震,老泪瞬间涌了上来。
“家主……”
“当年是我糊涂。”
姬苍梧摆了摆手,指尖颤抖着抚过案上的宗族卷宗,“她是姬家的女儿,是我姬苍梧的亲骨肉,这是烧不掉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又藏着无尽的悔恨:“写清楚,姬氏无双,生于鸿蒙仙门清芷纪元九千二百六十四年,育有一子轩辕……其余的,不必多言。”
大长老重重叩首,额头抵着青砖,哽咽着应道:“唉……老奴这就去办。”
姬苍梧疲惫的摆了摆手:“你们也都下去吧。”
堂下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终究是没人敢多言。
为首的二长老偷瞥了一眼案上那滩未干的血迹,又看了看家主,喉结动了动,终是躬身行了一礼:“是,家主保重。”
脚步声渐远,宗祠里只剩下姬苍梧一人。
檀香的余味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慢慢沉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姬无双还是扎着总角的小姑娘,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身旁,看他批阅族中卷宗。
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他护了姬家的“脸面”,却丢了女儿;也让姬家的根基在自己手里摇摇欲坠。
窗外的晨光斜斜照进来,亮得有些刺眼。姬苍梧缓缓闭上眼,胸口的钝痛一阵紧过一阵——有些债,补了族谱也还不清;有些人,烧了名字也忘不掉。
但终究……是要开始的。
哪怕这开始,迟了太久太久。
宗祠里的檀香渐渐冷了,姬苍梧枯坐在太师椅上,指节叩着案面的声响,像在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
“家主。”
门外的通报声带着几分迟疑,“南冥派使者来了,说……带来了仙魔之子的信物。”
姬苍梧的指尖猛地一顿,抬眼时,眼底的疲惫被一层寒冰覆盖:“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裹着黑袍的使者走进宗祠,手里捧着个乌木托盘,托盘上盖着黑布,隐约能看到布下蜷着什么东西。
使者将托盘放在案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加重,躬身道:“姬家主,我家长老托我送来信物——仙魔之子,已于昨夜伏诛。可激战时他自爆灵力,粉身碎骨。这是我们在焦土深处寻到的唯一发丝,特来向您复命,也算全了两家的约定。”
姬苍梧的目光落在托盘里,那撮头发确实带着被烈火炙烤过的焦痕,尾端蜷曲如炭,像是从滚烫的灰烬里硬生生捻出来的。
“伏诛了……”他低声重复着。
使者低头应道:“许是知道难逃一死,才出此下策。不过姬家主放心,神魂俱灭,再无复生可能。”
“南冥倒是好手段。”
使者笑道:“姬家主说笑了,不过是借了些地势之便。我家长老说,既已除了您的心腹大患,还请姬家履约,将噬魂幡和还命金丹送到南冥边界。”
“知道了。”姬苍梧挥挥手,目光却没离开那撮头发,“你先下去,稍后自会有人送去。”
使者走后,宗祠里又恢复了死寂。姬苍梧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在头发上方,像触碰什么滚烫的东西,迟迟不敢落下。
他赢了。
他保住了姬家的颜面,斩除了“灾星”。
可为什么……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块,冷风直往里面灌?
他想起大长老的话——“是被咱们一步步逼出来的”。
想起传闻里少年为凡人熬汤时的温和,提剑护而立硬撼大罗境的决绝。
这个素未谋面的外孙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是像他父亲?还是像他母亲?
那撮头发躺在乌木托盘里,安静得像睡着了。可他的主人临死之前,是不是也带着不甘的恨意呢?
“呵……”姬苍梧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说不清的滋味,“终究是……斩了。”
他拿起那撮头发,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
“来人。”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把噬魂幡和还命金丹取来,送去南冥。”
手下的长老应声而入,见他握着那撮头发,不敢多问,只躬身道:“家主,是否现在启程?”
“嗯。”
姬苍梧松开手,将头发放回托盘,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按承诺的办。我累了,你下去吧。”
长老走后,宗祠的门被轻轻合上,将最后一丝晨光也关在了外面。
姬苍梧看着空荡荡的祠堂,看着案上的族谱,看着那撮墨色的头发,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腰撞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却没去扶,反而顺着扶手缓缓滑坐下去,瘫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呵呵……哈哈……”
他开始笑,笑声起初很轻,后来越来越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可笑着笑着,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大颗大颗砸在托盘里的头发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造孽啊……”他捶着胸口,笑得比哭还难看,“都是造孽啊……”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照进宗祠的光越来越亮,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保住了家族的基业,却亲手斩断了和无双的最后一丝血脉牵连,像一个赢了天下却输光了自己的赌徒,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一颗空落落的心。
“无双啊……”他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错了……爹当年不该逼你……”
“轩辕……我的外孙……”
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滴在发丝上,“是外公……是外公对不起你……”
祠堂里只剩下他的哭声,混着案上燃尽的香灰味,飘向空荡荡的梁上。
那撮被泪水浸透的头发,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在无声地回应,又像在无声地叹息。
他终究是保住了姬家的基业,却在宗祠的青砖地上,成了个连女儿和外孙都无法告慰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