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陆地上的人都过得很不开心呢?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了?看来还是我的大海好。”易枝芽的眼光依旧定格在红群群消失的方向。漫漫江湖,他看不透好事与坏事的区别,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去做好一件好事。不过满脑子小差,却也没有放弃台上精彩的对局。
对于武学,拥有极高敏锐嗅觉的他尝试着用耳朵去听比赛。区区数招,他便猜到赫以北的剑已然全面压制刀黄连的刀。
而恰恰就是这种剑走偏锋的观赛方式救了红群群一命。易枝芽陡然发现红群群又出现在了人流边缘,正专心致志地观看比武,而悄然接近她的两个刺客亮出了两只迷人的三角匕首。
鞭长莫及,只好麻烦百姓兄弟了。易枝芽气凝于肩,猛然一抖,真力泛滥,借物传力,一排人墙随之倾斜,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最终传给了刺客。刺客撞刺客,匕首双双失去准星。
红群群警觉回首。刺客自知败露,抽身躲进人潮之中。红群群警惕地退出,撤走横街。
人群中骂声四起。你骂我,我骂他,他回头骂你,又像击鼓传花一样,最后传给了刀黄连。刀黄连认输了。
高手在民间,所以没人发现罪魁祸首是谁。易枝芽借此“宽松”环境,溜之大吉,追上了红群群。天街人头攒动,横街却冷冷清清。两人又拐进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
“红某没看错人。”老乡再见老乡,红群群照着易枝芽胸口来了一枪,“红某欠你一条命。”
“还不如欠点别的来得实在。”易枝芽咧嘴一笑。
“好生单纯的小黑爷,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心胸,那就天下大吉了。”红群群搂过他的肩,缓步向前。
承蒙女侠夸赞,易枝芽的尾巴刚刚翘起,就看见南郊天空划出了一支响箭,发出着青黄不接的哨声。只有一秋池自制的响箭才会这么拉跨。他说:“秋爷想我了。前辈一路同行如何?有好吃的。”
登擂寥寥数语,便招来杀身之祸。易枝芽心存保护之意。
红群群焉能不知。“红某长安之行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她笑纳了,“恭敬不如从命。”
实际上易枝芽也有私心,拽着她不放就等于在帮助一秋池。他说:“人海如潮,你我他相逢,这就叫千里奇缘一线牵。”
红群群大笑。易枝芽很受用,以为卖弄很成功。
雪花变小,夹杂着细微的雨丝,但在龟峰鉴剑大舞台热烈气氛的烘托下显得不值一提。两人小跑起来。
小巷与下一条横街的交叉口有一家食店。易枝芽买了馒头。想了想又要了块烟熏牛肉。三斤?多了,只要一半。红群群要付账。不行,坚决不行。我做东。不然会让人以为救了人家的命就想怎么地呢。
穿过最后一条横街,大擂台方向传来了决明子大师的声音:“第二场,龟忍一派崔花雨,对阵,五苦门伍平方。”
“龟忍一派?好久未闻。”红群群一阵慨叹,“崔花雨?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新人辈出,武林之幸也。”
“崔花雨必胜。”易枝芽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
“小黑爷认识她?”
“不认识。”
“那缘何作此判断?”
“前辈不说她是新人吗?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红群群大笑。易枝芽又受用了一把,他说:
“晚辈才薄智浅,让前辈笑话了。”
长安城外的大地渐渐雪白,白里透着凋零的黄。
零零散散而又零零落落的民宅小厝在雪的修补下,却显诗意盎然。长安是一个出诗的好地方。可叹墨自杨,若非命运多舛,此时此刻她一定会站在这里,写下一首震古烁今的诗。
一秋池久候多时。
功夫不亏人。李腾空终临金仙观。
红群群看“家”,易枝芽陪同一秋池入观。
李腾空是金仙观的重磅贵宾,拥有专属的阁楼小院。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小院有轻烟环绕,别的地方就没有。
李腾空在易枝芽眼里就是仙女,因为“来历不明”的轻烟,因为超尘出俗的美丽,本事就不用说了。
但一秋池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看似正值花信年华、举止亦青春洋溢的不穿道服的道姑就是李腾空,好一阵试探才掏出信件。李腾空看完信,陷入沉思。待她折信入封时,一秋池忐忑不安地问:
“不知姐姐有无方子?”
“叫姑姑。”李腾空头也不抬,轻哼一声。
“……姑姑。”
“十天,十天后给你方子。”
“姑姑大恩大德,侄女儿没齿难忘。”一秋池立刻飙泪。
好香的眼泪。一阵含香清风飘来,沁人心脾。易枝芽如果不是同时发现欲将行跪拜礼的一秋池因为李腾空轻轻一袖而“跪不下去”的话,他就会以为喜极而泣的眼泪就是香的。
仙女才有这种仙香。正飘飘欲仙呢,仙女问他:
“你来看病?”
“谁谁谁跟您说的?”易枝芽打了个哆嗦,清醒了。
“我猜的。”
妈祖啊,这个仙女跟您一样灵,我的发烧病有救了。“对对对对对对,姑姑猜对了。”易枝芽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有个一百多岁的丑八怪就是特意让我找的姑姑您。”
“我不是你姑姑。”李腾空又低下了头,“喊前辈。”
“是,前辈。”
“丑八怪又是谁?”
“婆婆。”
“妈祖啊,小黑爷究竟欠了您多少债啊?您将他保佑成这个样子。”除非万不得已,一秋池是不会再提起妈祖大人的。
不好意思,又说顺嘴了。“沙草寒婆婆。”易枝芽怕不详尽,又附上说明:“传说中的石头仙子,一百多岁的老仙子。”
李腾空微微挑眉,嘴角却隐含一丝笑意。她说:“再见她时,代我向她老人家问好,就说我想她。”
易枝芽慎重地问:“还有吗?”
仙女也会发愣。李腾空愣了。“没有啦。”一秋池在他耳边吼,“你还是做哑巴的好。”
又说错话了?易枝芽揪了揪辫子,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在海里泡着,不然为什么“口才”的发挥也总是像海水那样晃悠呢?
也确实,好的时候舌战施方也不落下风,差的时候能将聪明人气傻。一秋池马上就要傻了,因为李腾空说:
“还有。”
一秋池傻了。易枝芽咧嘴大笑,但不敢出声。
“再跟她说,当年那件事,错不在希女子。”李腾空话音低沉却清晰有力,“恳求她老人家原谅她的女儿。”
“晚辈此行就是为了帮她找回希女子。”易枝芽来劲儿了,屁股拖拉着凳子往前凑:“前辈尽管放心好了,婆婆会原谅她的。”
“你如何看出来的?”
“婆婆要活的。既然要活的,那就没问题了。”
“世界上有无数种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望前辈赐教。”
这下将仙女惹急了。李腾空哼道:“坐回去。”
坐回来还不容易。“前辈息怒。”易枝芽大大方方地撤了。
“八年来,希女子与这江湖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你与其千辛万苦找她,不如让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你。”
“望前辈赐教。”不信用不好这句好听的台面语。易枝芽一说完,就紧盯仙女的表情变化。成了。
李腾空看着他手里的飞虹杖,淡淡地说:“卸下那一圈圈日渐干枯的藤条,去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儿。”
“轰轰烈烈的大事儿?”易枝芽说着,将眼光慢慢移向一秋池:“这得杀多少人啊?”
“一个都不用杀。”一秋池精神为之一振,眉目泛光,“譬如,将神秘人赶出应浜帮。”
易枝芽又看回李腾空,问:“算吗?”
“不算。你找得到神秘人赶吗?”
“那找谁好呢?”
“龟峰鉴剑。”
“打擂啊?没报名不让上。”
“捣乱会不会?”
“不会。”
“你真是个好孩子。”
“真的吗?”
仙女又愣了一把,然后说:“时势造英雄,如果你是英雄,你的妈祖自然会给你安排表演时间。”
雪忽然下大了。易枝芽看到窗外的天空被雪花占领。看久了却会以为雪花就是天空,庭院、楼阁、人都活在了雪花里。拥挤,但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充满了安全感,仿佛所有不好的因素都穿不透。
李腾空伸手端茶,扬出的袖风合上了窗户,落雪般无声。门帘轻晃,自然,柔和。易枝芽又闻到了诱人的芳香。
李腾空对他说:“转过身去。”
这话小荔枝常常讲,易枝芽以为人家要换衣服呢。不料刚刚转定就觉背心一凉,似乎有一根针钻进了体内,像被蛇咬了一口,但没有痛楚。这下蒙对了。就是针。李腾空的针。时光如果倒退二十年,没有人不怕她的针,也没有人不憧憬她的针。李腾空说:
“这一针只能帮你扛过三年,期满前务必来庐山找我。虽然我也没有多少把握祛除你的病根。”
人美技更美。号脉都省了,直接给药。这医生看的真够简捷,好比吃鱼干,不用洗不用煮,拉的时候还香喷喷的。易枝芽开心地说:“前辈吃正宗的大海鱼干不?到时给您拉一车去。”
仙女爱美爱香也爱笑。李腾空大笑。但笑声委婉曲折,像在讲述一则久远的故事。门帘又动,这次因一只寒蝉停泊。
“我几十年没笑过了,作为回馈,传授你一针。”她说,“注意我的手法,成或不成仅此一次。”
易枝芽闻言,轻轻放下了飞虹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