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水的秋波裹着碎金般的日光,漫过滩头的芦苇时,柳毅正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叹气。他握着那卷皱巴巴的科举榜单,指尖把 “落第” 二字掐得发白 —— 三年寒窗,一朝名落孙山,如今囊中羞涩,连返乡的盘缠都凑不齐,只能沿着泾水漫无目的地走。
风忽然转了向,裹着一股极淡的腥气,混着女子的啜泣声,从芦苇深处飘来。柳毅皱了皱眉,起身拨开半人高的苇丛,竟看见滩涂上蹲着个红衣女子,正垂头抚摸一群瘦骨嶙峋的羊。那羊毛色灰败,眼睛却亮得反常,盯着他时,竟像通了人性般往后缩了缩。
“姑娘为何在此哭泣?” 柳毅走上前,见女子虽荆钗布裙,眉眼间却藏着难掩的清丽,只是脸颊冻得发红,手指上还沾着泥污,与周遭萧瑟的秋景格格不入。
女子抬头时,柳毅忽然瞥见她脖颈后露着一片极淡的银鳞,转瞬便隐入衣领 —— 是错觉吗?他正疑惑,便听女子哽咽道:“公子可是读书人?求您帮我带一封信,送到洞庭龙宫去。”
“龙宫?” 柳毅失笑,只当是女子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可女子却急了,从怀中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展开时,竟见帕子是用极细的银线织就,上面绣着翻涌的浪涛,浪尖上卧着一条小龙,针脚细密得不像人间手艺。“这是龙鳞织成的信笺,您只需到洞庭湖南岸,找一棵老柳树,叩三下树干,自会有人引您入龙宫。”
女子说着,眼泪滴在锦帕上,竟没渗入布纹,反而滚成一颗莹白的珠子,落在柳毅手心里,凉得像冰。“我本是洞庭龙王之女,嫁与泾川龙王之子,却遭夫家虐待,被派来此牧羊 —— 这些不是普通的羊,是泾川龙族的俘虏,我若走了,它们便会被生吃。” 她攥紧柳毅的衣袖,声音发颤,“求您一定要把信送到,我父王见信,定会来救我。”
柳毅看着女子眼中的恳切,又摸了摸手心那颗不化的泪珠,忽然想起自己落第时的失意,心头一软:“姑娘放心,我虽只是个落第书生,却也懂得‘守信’二字。这信,我必送到。”
女子大喜,又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镯身刻着繁复的水纹,触手温润:“这是避水镯,您入龙宫时戴着,可防溺水。若父王问起,便说龙女三娘在泾水盼救兵。”
柳毅收好信笺与玉镯,目送女子牵着羊群隐入芦苇深处 —— 他没看见,女子转身时,裙摆下露出的半截裙摆,正泛着淡淡的龙鳞光泽,滩头的泾水也悄悄绕着她的脚步,不敢沾湿她的裙角。
三日后,柳毅抵达洞庭湖南岸。岸边果然有一棵老柳树,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叶却枯黄得反常,像是被抽走了生机。他想起龙女的话,举起拳头,轻轻叩了三下树干。
“咚、咚、咚”—— 三声过后,树干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涌出一股带着咸腥的水汽,缝隙里竟透出幽蓝的光。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老渔翁从光里走出来,对着柳毅作揖:“可是柳毅公子?龙王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柳毅跟着老渔翁走进缝隙,只觉脚下一轻,仿佛踏入了水中,却没有半分湿意 —— 避水镯在腕间发烫,周身裹着一层透明的水膜,将湖水隔绝在外。他低头看去,身下是万丈深的湖水,各色游鱼从身边掠过,珊瑚林像红色的火焰般生长,远处隐约能看见一座水晶宫,宫顶的珍珠帘在水波中摇曳,折射出七彩的光。
“这便是洞庭龙宫?” 柳毅看得发怔,老渔翁笑着点头:“公子是第一个凭凡人之躯入龙宫的书生,龙王说,您有侠义之心,该受礼遇。”
水晶宫内,洞庭龙王正坐在白玉宝座上,龙须垂到胸前,眼神却温和得像春日的湖水。柳毅上前,双手捧出龙鳞信笺:“晚辈柳毅,受龙女三娘所托,特来传书。”
龙王展开信笺,越看脸色越沉,手中的信笺竟渗出点点水珠,落在地上,化作细小的浪花。“逆女!泾川那小儿竟敢如此待我女儿!” 龙王拍案而起,殿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水波翻涌,连水晶柱都在微微颤抖。
“大哥息怒!” 一个穿着赤金铠甲的将军大步走进殿内,声如洪钟,“三娘有难,做舅舅的岂能坐视不管?待我去泾川,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抓来,给三娘赔罪!”
柳毅抬头,见那将军面如重枣,额上生着一只竖眼,眼神锐利得像闪电 ——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龙王的弟弟钱塘君,性情暴烈,曾因触犯天条,被压在钱塘江下三百年,如今刚被释放不久。
龙王叹了口气:“贤弟,你刚获自由,不可再动肝火。何况泾川龙族虽有错,却也是天庭册封的水神,贸然动手,恐惹天怒。”
“那三娘便白受委屈了?” 钱塘君瞪眼,忽然看向柳毅,“柳公子,你说,这公道该不该讨?”
柳毅拱手道:“晚辈以为,龙女三娘受辱,泾川龙族理当道歉;但动武恐伤及无辜,不如先派使者与泾川龙王交涉,若他不肯悔改,再做计较不迟。”
龙王点头:“柳公子说得有理。来人,备宴!我要好好款待柳公子,多谢他为我女儿传书。”
龙宫的宴席格外奇特:盘子里盛着鲛人泪凝成的珍珠糕,酒杯里装着千年莲子酿的酒,连筷子都是用珊瑚枝做的。席间,龙王数次提出要赏赐柳毅黄金万两、锦缎千匹,都被柳毅婉拒:“晚辈传书,只为守信,并非为求赏赐。若龙王真想谢我,便早日救回龙女三娘,让她脱离苦海。”
龙王闻言,对柳毅更是敬佩:“柳公子正直侠义,老夫佩服。待三娘归来,老夫定要让她亲自谢你。”
宴席过半,忽然有虾兵来报:“启禀龙王,泾川龙王不肯认错,还说要将龙女三娘贬为虾奴!”
“反了!” 钱塘君猛地拍碎酒杯,化作一条赤色巨龙,龙身冲破水晶宫顶,腾入云霄。柳毅跑出殿外,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赤色巨龙口中喷着雷霆,泾水方向传来震天的水声 ——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钱塘君便提着泾川龙王之子的衣领,押着一群瑟瑟发抖的泾川龙族回来了。
龙女三娘也跟着回来,她已换上华丽的龙纹长裙,脖颈后的银鳞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走到柳毅面前,深深一揖:“多谢柳公子仗义传书,三娘感激不尽。”
柳毅看着她眼中的光彩,忽然想起泾水滩头那个哭泣的红衣女子,心中竟有些异样 —— 他连忙移开目光,拱手道:“姑娘平安便好,晚辈该告辞了。”
龙王挽留不住,便让钱塘君送柳毅出宫。走到龙宫门口时,钱塘君忽然拍了拍柳毅的肩:“柳公子,我看你与三娘有缘,不如留在龙宫?我让大哥把三娘许配给你,你做了龙宫女婿,以后便是半个龙仙,长生不老不在话下。”
柳毅愣了愣,随即摇头:“多谢将军美意,晚辈是凡人,与龙女殊途,何况晚辈此行只为守信,不敢有非分之想。”
钱塘君见状,也不勉强,只是从怀中摸出一颗红色的珠子,塞给柳毅:“这是火龙珠,能避水火,保你旅途平安。若日后有难,可再到洞庭叩柳,我等必来相助。”
柳毅接过火龙珠,谢过钱塘君,转身走出龙宫。待他回到岸上,再回头看时,老柳树已恢复原状,仿佛刚才的龙宫奇遇只是一场梦 —— 唯有手心的火龙珠,还带着淡淡的暖意。
回到家乡后,柳毅把传书的经历埋在心底,重新苦读圣贤书。可他总忘不了龙女三娘的眼神,忘不了龙宫的水晶宫,忘不了泾水滩头那滴不化的泪珠。
一年后,柳毅再次赴京赶考,却在途中遇到劫匪。危急关头,他怀中的火龙珠忽然发光,将劫匪逼退。就在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他面前,车帘掀开,竟是龙女三娘。
“柳公子,别来无恙?” 三娘穿着一身素雅的布衣,却难掩清丽,“我父王说,你正直侠义,是难得的良人。我已向天庭请旨,愿弃龙仙之身,做个凡人,与你相守。”
柳毅又惊又喜,看着三娘眼中的情意,忽然想起那年泾水的秋波,想起龙宫的珍珠酒 —— 原来从他接过那封龙鳞信笺时,缘分便已注定。
后来,柳毅与三娘结为夫妻,在乡间教书育人,三娘则用龙族的法术,帮村民灌溉庄稼、驱散瘟疫。有人说,曾看见柳毅的妻子在月下梳头时,发间闪过银鳞;也有人说,每逢雨天,柳毅家的屋顶上,总会有两条小龙在云雾中盘旋。
再后来,柳毅活到九十九岁,临终前,三娘握着他的手,眼中的泪水又化作了莹白的珠子。“夫君,若有来生,我还在泾水滩头等你。”
柳毅笑着点头,闭上眼睛 —— 他没看见,三娘抱着他的遗体,化作一条银龙,腾空而起,朝着洞庭的方向飞去。
多年后,洞庭湖畔仍流传着柳毅传书的故事。每当有人在泾水滩头遇见一个红衣女子,牵着一群瘦羊,便会有人说:“那是龙女三娘,在等她的柳公子呢。” 而洞庭湖南岸的老柳树下,偶尔会有书生驻足,轻轻叩击树干,盼着能遇见一场跨越人龙的奇遇。
只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奇遇,从来不是龙宫的水晶与珍珠,而是那年秋波里,书生的一句 “我必送到”,与女子的一滴真心泪 —— 这份守信与真情,比龙仙的长生更珍贵,比水晶宫的光芒更耀眼,在天地间流传,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