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春天总带着湿漉漉的暖意，岷江的水汽顺着玉垒山的沟壑漫下来，给新抽穗的稻苗裹上一层珍珠般的露水。杜宇跪在田埂上，指尖轻轻拂过低垂的稻穗，那些半青半黄的颗粒便在他掌心下微微胀大，泛出成熟的金黄。山风里飘来梁利的歌声，他抬头望见妻子提着竹篮站在田埂那头，篮里的桑果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望帝，该歇息了。" 梁利的声音比岷江的春水还要柔，她脖颈间挂着的龙纹玉佩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 那是三年前她从江源井中现身时戴的饰物，鳞片纹路里总藏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杜宇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她腕间的银鳞胎记，那是她作为龙族后裔的印记。

"今年的收成会比往年好三成。" 杜宇望着漫山遍野的梯田，眼中映着粼粼波光，"等稻子熟了，就把多余的粮谷分给巴地的灾民。" 他从朱提降落到这片土地已有百年，教民耕种，引水灌田，蜀地早已从蛮荒之地变成了天府之国。可近来夜里总做同一个梦，梦见玉垒山崩裂，洪水滔天，无数稻穗在浊浪中腐烂。

那年夏天，噩梦终究成了现实。先是七月不开的暴雨连下了四十天，岷江水位疯涨，接着便传来玉垒山崩塌的消息。杜宇站在郫城楼上，看着浑浊的洪水漫过城郊的稻田，百姓的哭喊声混着雷声炸响在天际。"大王，水下有黑影在搅动！" 侍卫长指着江面大喊，只见洪水中闪过数道青黑色的巨影，掀起的浪头差点拍碎城墙。

梁利突然脸色煞白，攥紧了胸前的玉佩："是巫山恶龙，它们在水底凿穿了山体。" 她的声音发颤，龙纹玉佩竟渗出冰冷的水珠，"我父王曾说，这群恶龙被锁在滟滪堆下，如今定是挣脱了枷锁。"

就在这时，城门外来了个浑身湿透的汉子，自称鳖灵，从荆地顺流而来。他面膛黝黑，眼窝深陷，手掌布满横七竖八的伤疤。"大王若信我，让我去治水。" 鳖灵跪在泥地里，声音却异常坚定，"我能堵住溃口，还能引出洪水。" 杜宇见他腰间挂着块玄铁令牌，上面刻着水系图，便破格封他为相，令其即刻治水。

鳖灵果然有些本事。他指挥民夫在巫山凿出三道峡谷，又在玉垒山修起堤坝，不到半年就逼退了洪水。百姓们敲锣打鼓地迎接治水英雄，郫城街头到处传唱着赞颂鳖灵的歌谣。杜宇看在眼里，心中既有欣慰，又藏着一丝不安 —— 他发现鳖灵治水时，总在月夜独自前往江边，江面常会泛起诡异的青光。

梁利的担忧比他更甚。某个深夜，她提着灯笼来到江边，撞见鳖灵正与一条青龙对话。"只要我坐稳王位，就放你们族人自由。" 鳖灵的声音带着阴冷的回响，青龙则用巨爪将一块鳞片拍在他掌心。梁利吓得失手掉落灯笼，火光惊动了鳖灵，她慌忙化作一道银光潜入江水，龙纹玉佩却不慎遗落在沙滩上。

次日，鳖灵捧着龙纹玉佩求见杜宇，脸上堆着痛心的表情："大王，臣昨夜在江边捡到这个，听闻王后娘娘是龙族......" 他话未说完，外面已传来侍卫的惊呼 —— 有人看见王后深夜与恶龙私会。杜宇看着那块熟悉的玉佩，耳边响起百姓的议论：难怪洪水来得蹊跷，原来是王后引来的同党！

他冲进内殿时，梁利正对着铜镜抚摸颈间的银鳞，见他进来便慌张地用衣领遮掩。"你真的......" 杜宇的声音干涩，他想起那些关于龙族与洪水的传说，想起梦中腐烂的稻穗。梁利含泪摇头，想说什么却被闯进来的鳖灵打断："大王，百姓要您处置恶龙同党！" 殿外传来震天的呼喊，夹杂着 "烧死龙女" 的怒吼。

为了平息民愤，杜宇不得不将梁利软禁在西山行宫。送走妻子的那天，蜀地飘起了不该有的雪，落在稻穗上竟融成了红色的水珠。鳖灵趁机进言："大王仁德，却被龙族蒙蔽。如今民心浮动，不如暂避锋芒，让臣代为摄政。" 杜宇望着窗外凋零的草木，忽然想起初遇梁利时，她从井中带出的那捧永不凋谢的姜花。

禅位大典那天，杜宇摘下王冠上的稻穗装饰，亲手戴在鳖灵头上。当他走出宫殿时，听见梁利的歌声从西山传来，悲戚得像杜鹃的哀啼。刚到西山行宫，就见侍卫捧着梁利的龙纹玉佩跪在门外："娘娘...... 娘娘化作清泉汇入岷江了，她说要去堵住最后一道溃口。" 玉佩上的龙纹已经黯淡，只剩下冰凉的水汽。

杜宇在西山隐居了三年。起初还能收到郫城的消息，后来书信渐渐断绝，只听说鳖灵大兴土木，百姓赋税日益沉重。某个春夜，他被一阵异响惊醒，看见窗外的桃树开满了血色的花朵。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望帝，蜀民在受苦啊。" 是土地神显灵，他说鳖灵与恶龙勾结，不仅不修水利，反而引江水淹没反抗的村落。

"我要回去！" 杜宇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土地神叹息道："您阳寿已尽，但爱民之心感动天地，可化作精魄重返郫城。" 月光下，杜宇的身体化作点点银光，融入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当他再次睁眼时，已变成一只羽毛灰褐的杜鹃鸟，喙尖还沾着花瓣的红痕。

他振翅飞向郫城，飞过曾经的稻田，看见干裂的土地上只有零星的杂草。护城河飘着腐烂的浮萍，城墙的砖缝里长出了荆棘。最让他心痛的是，宫殿的梁柱上缠着青龙的鳞片，鳖灵正坐在他昔日的王座上，用百姓的赋税供奉恶龙。

"民贵啊！民贵啊！" 杜宇落在宫殿的楠木树上，拼命啼叫。鳖灵被吵醒，不耐烦地叫侍卫射杀这只烦人的鸟儿。箭矢擦着杜宇的翅膀飞过，留下一道血痕，滴落在台阶上，竟长出一株红色的杜鹃。

从此，蜀地多了一只悲啼的杜鹃。它白天在田埂间飞翔，提醒百姓播种："布谷！布谷！" 夜里就守在宫殿外，对着紧闭的宫门哀鸣："归来！归来！" 它的啼声越来越嘶哑，喙尖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花瓣，那些沾染血迹的花朵落地生根，蔓延成整片红色的花海。

百姓们渐渐认出了这只杜鹃。有老人说，那是望帝的魂魄回来了，在为他们受苦。孩子们不再捕捉杜鹃，反而摘下最甜的桑果放在窗台。每当杜鹃飞过稻田，干瘪的稻穗就会重新饱满；它的血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便会涌出清泉。

鳖灵对杜鹃又恨又怕，请来巫师设下结界。当杜宇再次试图飞进郫城时，无形的屏障将它狠狠撞落在地。它挣扎着站起，看见岷江面上浮现出梁利的身影，她化作的清泉正顺着结界的缝隙渗入城内。"望帝，用你的血混着我的水。" 梁利的声音在浪涛中响起。

杜宇扑向江面，翅膀划破水面，鲜血与清泉相融，化作一道赤色的水流冲破结界。随着一声巨响，鳖灵宫殿的梁柱轰然倒塌，那些盘踞的恶龙被水流卷着冲向东海。百姓们冲出家门，看见杜鹃鸟在赤水中盘旋，啼叫声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洪水退去后，蜀地的稻田重新泛绿，山间开满了红色的杜鹃。人们说，那是望帝的血与龙女的泪浇灌的花朵。每年四月，当杜鹃花盛开时，总能看见一只杜鹃鸟在花海中飞翔，它的啼声不再悲戚，而是带着春的讯息："布谷！布谷！"

许多年后，郫城的孩子们会指着天边的红霞说，那是望帝和龙女在巡田。老人们则会讲述那个杜鹃啼血的故事，告诫后代："君王若不爱民，不如化作飞鸟；百姓若念恩德，山花自会铭记。" 而那些年年盛开的杜鹃花，花瓣上永远带着晶莹的水珠，像是未干的血迹，又像是清晨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有人说，在某个春雨绵绵的夜晚，若你站在西山的杜鹃花丛中，会听见一男一女的低语。男子的声音像拂过稻穗的清风，女子的声音像流淌的岷江春水，他们在说："今年的收成，定会很好。" 话音落下时，所有的杜鹃花都朝着郫城的方向微微颔首，花瓣上的水珠滚落泥土，滋养着新的生命。

这便是杜鹃啼血的传说。它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民之心不会随生命消逝，它会化作春风，化作细雨，化作山间的花朵，化作林中的啼鸣，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上的人们。每当春耕时节，蜀地的百姓听见杜鹃的鸣叫，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向西山的方向，轻声说："望帝，我们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