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最后一点余烬,被无情的风沙彻底扑灭。
夜,像泼墨般笼罩下来。没有星辰,只有风。永不停歇的风,卷着亿万颗冰冷的沙砾,抽打在脸上、身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带着死亡的气息呼啸。
黑暗与风沙,吞噬了一切方向。
老骆驼低垂着头,鼻孔喷着白气,在沙丘的背风面艰难地刨出一个浅坑,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尽可能蜷缩进去。这是沙漠生灵的本能,对抗死亡的本能。
李寻欢盘膝坐在骆驼刨出的浅坑边缘。
青衫玄影,在狂舞的风沙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没有动。像一块嵌入沙海的礁石。
风帽拉得更低,只留下一线缝隙,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穿透风沙与黑暗,投向无边无际的混沌深处。
他在听。
听风的嘶吼,听沙的摩擦,听这片死亡瀚海在黑夜中无声的咆哮。
咳嗽被强行压下,喉头滚动,咽下的是铁锈般的腥甜。旧疾在风沙的鞭笞下,蠢蠢欲动。
黑暗中,有东西在靠近。
不是风沙。
是更沉重,更谨慎,带着生命喘息的声音。在风沙的掩护下,如同幽灵般飘忽。
一个,两个……不止。
李寻欢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腰间陈旧的鹿皮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鹿皮,沁入指尖。
“朋友。”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沙的嘶吼,带着沙砾摩擦般的沙哑,也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紧张。“这风沙能埋掉骆驼,也能埋掉人。”
声音来自李寻欢侧后方的阴影里,很近。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埋掉人,比埋掉骆驼容易。”他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风沙磨砺后的干涩,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
阴影里的人似乎窒了一下。显然,对方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咳……”那人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斟酌词句,“看朋友孤身一人,在这‘死亡之海’行走,胆气令人佩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沙暴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前面还有‘沙狼’库尔班的地盘。没有向导,九死一生。”
“哦?”李寻欢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你有向导?”
“有。”阴影里的人向前挪动了几步,轮廓在昏暗中渐渐清晰。
一个精瘦的汉子。裹着厚厚的、沾满沙尘的头巾和袍子,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像沙漠里警惕的沙狐。他身形不高,却异常结实,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与沙地融为一体的轻巧和稳定。
“我就是向导。”他指了指自己,“萨迪克。在这片沙子里爬了半辈子,知道哪里的沙软会吞人,知道哪里有水脉,也知道怎么避开库尔班的牙。”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寻欢风帽下模糊的轮廓,试图捕捉一丝波动。
“代价。”李寻欢只吐出两个字。没有问对方为何出现在这绝地,没有问对方是否可信。在这片沙海,信任是奢侈品,交易才是常态。
萨迪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十两银子。带您穿过这片沙海,避开库尔班的狼群,安全抵达下一个绿洲,于阗。”
“五两。”李寻欢的声音毫无波澜。
萨迪克眼角抽动了一下。“朋友,这是买命钱。”
“我的命,我自己会看。”李寻欢淡淡道,“你的命,也值五两。”
沉默。
只有风沙在两人之间咆哮、冲撞。
萨迪克盯着那静坐如石的身影,对方身上那股深不可测的平静,甚至比狂暴的风沙更让他感到压力。他想起了驿站里那场无声的碾压。独眼龙察哈台那群凶狼,在这个人面前,脆弱的像沙堡。
最终,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命:“成交。五两。先付一半,到地方付另一半。”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布满老茧和裂口。
李寻欢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看也没看,精准地弹入萨迪克掌心。银子带着一丝体温,落入那粗糙的手掌。
“现在,”李寻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尘,“怎么走?”动作从容,仿佛刚才激烈的讨价还价从未发生。
萨迪克收起银子,眼神复杂地看了李寻欢一眼。“等。”他指了指天,“等风头稍弱,看星辨位。现在出去,就是找死。”他熟练地靠着骆驼刨出的沙坑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馕饼,掰下一小块,用力咀嚼起来。
夜更深。
风沙如同困兽,在黑暗中更猛烈地冲撞。沙粒打在皮袍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像死神的低语。
老骆驼不安地喷着鼻息。
李寻欢重新坐下,闭目养神。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置身于温暖的庭院,而非这吞噬生命的沙暴中心。
萨迪克一边啃着馕,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边这个谜一样的中原人。那平静,让他心底发毛,又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敬畏。他见过太多在风沙面前崩溃的人,哭嚎的,绝望的,疯狂的……从未见过如此平静的。平静得像这沙漠本身。
“朋友,”萨迪克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在风沙中有些模糊,“怎么称呼?”
“李。”一个字。如同他弹出的石子,简洁,干脆。
“李……”萨迪克咀嚼着这个简单的音节,点点头。“李朋友,去于阗做什么?”
“看看。”李寻欢的回答依旧简短。
萨迪克识趣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多答案。这个叫“李”的人,身上裹着比风沙更厚的谜团。
时间在风沙的咆哮中艰难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风势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强劲,但不再是那种毁灭一切的狂怒。
萨迪克猛地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厚重的沙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几颗冰冷的星辰,如同镶嵌在黑丝绒上的碎钻,顽强地透出微弱的光芒。
“走!”萨迪克低喝一声,动作敏捷地跳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沙漠生存者特有的锐利光芒。“跟着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不能错!”
他像一头熟悉地形的沙狐,弓着腰,迎着减弱却依旧刺骨的风沙,向着某个特定的方向快速移动起来。脚步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浅浅的、瞬间又被风沙抹去大半的印记。
李寻欢牵起骆驼,青衫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萨迪克留下的脚印之上,如影随形。那双深邃的眼睛,穿透风沙,锁定了前方那个精瘦而坚定的身影。
黑暗,风沙,无垠的死寂。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在死亡瀚海的脊背上艰难跋涉。
只有骆驼沉重的喘息,和风沙永不停歇的呜咽。
像两粒微尘,正奋力挣脱吞噬一切的漩涡。
突然!
前方带路的萨迪克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野兽!
“趴下!”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猛地扑倒在沙丘上!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风沙的呼啸!一支漆黑的、带着倒钩的狼牙箭,如同毒蛇的獠牙,擦着萨迪克刚刚站立的位置飞过,狠狠扎进他身后的沙地里,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箭矢来自侧前方的黑暗,刁钻狠毒!
不是库尔班的马匪!库尔班的人更喜欢弯刀和套索!
这是伏击!是猎杀!
李寻欢在萨迪克扑倒的瞬间,已如鬼魅般侧移一步,同时手腕一翻!
没有刀光。
只有一道比风沙更冷的微芒,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叮!”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沙淹没的金铁交鸣!
一支射向他咽喉的狼牙箭,在距离他面门不足三尺处,箭头被某种东西精准地击中,瞬间偏离方向,斜斜地插入沙中!
而另一支射向他心口的箭,却诡异地……消失了。
仿佛凭空蒸发在风沙里。
萨迪克趴在滚烫的沙子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支被击落的箭,还有李寻欢那仿佛从未动过的身影,一股寒气再次从脊椎窜起!
快!太快了!快到不可思议!
他根本看不清对方做了什么!那支消失的箭……去了哪里?
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惊呼。显然,伏击者也懵了。
风沙,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刹那。
死寂。
只有箭矢插在沙地上的嗡鸣,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多、更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摩擦声,正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如同狼群合围。
李寻欢缓缓站直身体。
风帽下,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第一次在萨迪克面前,清晰地投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平静依旧。
但那平静之下,萨迪克却仿佛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