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江浙行省，嘉兴府。

秋闱刚过，桂子香还残留在清冷的空气里，贡院外的长街上却早已没了放榜时的喧嚣。

落第的秀才们或失魂落魄，或骂骂咧咧，各自散去，将一地的狼藉和失意留给深秋的寒风。

书生柳明远便是其中之一。他已是第三次落榜，看着同期中举的同年们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听着那刺耳的锣鼓喧天，他只觉胸口堵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回到赁居的小院，他砸了酒壶，撕了诗稿，伏案痛哭，直至夜深。

窗外，月色凄冷，万籁俱寂。

“呜——咕——呜——咕——”

一阵极其古怪的鸟啼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夜的寂静。那声音不像寻常猫头鹰的嚎叫，反而低沉、沙哑，断断续续，仿佛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在夜风中含糊不清地呓语。

柳明远被这哭声吵得心烦意乱，红着眼睛推开窗，想呵斥驱赶。

窗外老槐树的枯枝上，落着一只大鸟。月光照亮了它的轮廓——形似猫头鹰，却大如斗笠，一身灰褐色的羽毛杂乱蓬松。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那本该是鸟类的面孔上，竟然生长着一张极其肖似人脸的面孔！

褶皱的皮肤，硕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以及一张正在开合啼叫的、缺乏嘴唇包裹的人嘴！那呓语般的啼声，正是从这张人嘴里发出！

“人面鸮！” 柳明远倒吸一口凉气，酒醒了大半。他曾在家乡的古籍中见过记载，言此鸟乃不祥之物，其啼能预言祸福，闻者三日內必应验！

那鸮鸟似乎察觉到他开窗，扭过那张诡异的人脸，一双毫无鸟类神采、只有一片浑浊死寂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柳明远。

然后，它那张人嘴再次开合，发出的不再是无意义的呓语，而是极其清晰、字正腔圆的两个词：

“中举…高中…”

柳明远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恐惧！中举！它说我中举？！难道…难道之前的落第都是磨难，此次竟然真的…？！

“吉兆！吉兆啊！” 他对着那鸮鸟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几乎语无伦次，“鸮神！多谢吉言！多谢吉言！”

那鸮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狂喜的模样，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仿佛冷笑，随即振翅飞入夜色，消失不见。

柳明远却一夜未眠，沉浸在“高中”的狂喜预言中。

三日后，府衙差役果然敲锣打鼓送来喜报！柳明远之名，赫然在榜！虽非经魁，却也中了第三十七名举人！

“神鸟！真乃神鸟也！” 柳明远对那人面鸮奉若神明，家中甚至设了香案供奉。

又是三年，春闱在即。柳明远苦读之余，心中却莫名忐忑。他再次于深夜，来到院中老槐树下，摆上瓜果祭品，默默祈祷。

子时刚过。

“呜——咕——呜——咕——”

那沙哑阴森的啼声，果然再次准时响起！

人面鸮再次出现在枝头，人脸在月光下更显诡谲。

它歪着头，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树下紧张万分的柳明远，人嘴开合，吐出新的预言：

“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柳明远欣喜若狂！春闱高中，便是进士及第！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他再次重重叩谢。是年春闱，他果然高中二甲进士，授官外放，好不风光！他对人面鸮的信仰，已达顶点。

又数年，柳明远在任上娶得一房美妻，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他官运亨通，家庭美满，自觉人生圆满，只盼与爱妻白首偕老。

然而，又是一个深夜。那不祥的啼声第三次，在他官邸后园响起。

柳明远心中莫名一紧，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他又是期待又是恐惧地推开窗。

人面鸮蹲在假山上，那张毫无表情的人脸，在月色下如同戴着一张僵硬的面具。它看着柳明远，沉默了许久，久到柳明远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终于，它张开嘴，吐出四个冰冷的字：

“丧偶…新寡…”

如同冰水浇头，柳明远瞬间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不！不可能！你胡说什么！” 他失态地对着鸮鸟嘶吼，“我夫人好好的！你前两次都说准了！这次定是错了！错了！”

那鸮鸟对他的咆哮无动于衷，只是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注定沉没的溺水者。它喉咙里再次发出“咕噜”一声，振翅欲飞。

“妖鸟！闭嘴！不准咒我夫人！”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暴怒的杀意！柳明远猛地抓起书案上的一方沉重砚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即将起飞的人面鸮狠狠砸去！

“咻——啪！”

砚台划破夜空，竟精准地砸中了鸮鸟的翅膀！

那鸮鸟发出一声痛苦的、扭曲的悲鸣，从半空中直直坠落下来，重重摔在院中青石板上，扑腾着，灰褐色的羽毛沾满了墨汁和血迹。

柳明远红着眼睛，如同疯魔般冲出院子的，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就要上前将这“妖鸟”彻底砸死！

那鸮鸟挣扎着抬起头，那张流血的人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嘲讽与悲悯。它望着扑来的柳明远，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嘶哑的人声：

“吾…只道天命…何罪…？”

话音未落，柳明远的石头已经狠狠砸下！

“噗嗤！”

鸮鸟的头颅被砸得粉碎，那诡异的人脸彻底变形，再无生息。

柳明远瘫坐在鸮尸旁，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和鸮鸟的血溅湿。杀了这预言灾祸的妖鸟，夫人应该就能平安了吧？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那死去的鸮鸟破碎的口中，猛地滚出一物。

那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温润的青白色玉石。玉石表面光滑，内部却仿佛有氤氲的雾气在流动。

柳明远鬼使神差地捡起那枚玉石。玉石入手冰凉，他下意识地凝神看去——

玉石内部的雾气骤然散开，清晰地映照出一幅动态的、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面中，他身着官服，正站在一艘行驶于大江之上的官船船头。江风浩荡，忽然间狂风大作，浊浪滔天！一个巨浪扑来，船身剧烈倾斜！他脚下不稳，惊呼着坠入汹涌的江水之中，瞬间便被浑浊的激流吞没，再无踪影！

那分明是他赴任途中，溺水而亡的景象！

柳明远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猛地将手中那枚预示着他死亡命运的玉石，狠狠摔向地面！

“啪嚓——！”

玉石异常脆弱，应声而碎，化作十几片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散迸溅。

一块最锋利的碎片，恰巧划过柳明远的手背，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剧痛传来，柳明远却顾不得伤口，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些玉石碎片，仿佛它们还会拼凑出更恐怖的未来。

然而，玉石已碎，幻象已灭。

唯有手背上那道深深的、不断渗血的伤口，和地上那只头颅破碎、死状凄惨的人面鸮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柳明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又看看鸮尸，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

玉石碎了… 那玉石所预示的、既定的溺亡命运…是不是…也如同这玉石一样… 可以被打破？被改变？

这道意外的、由预言碎片所造成的伤口，是否…正是改变命运轨迹的第一个变数？

巨大的恐惧与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冰与火，交织在他心头，让他浑身颤抖，久久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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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人面鸮（鸟妖·天命预言）

出处： 人面鸟身、预言祸福之精怪，见于《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鸮，人面而一足”，《淮南子》亦载“青鸮”知未来。本章取其“人面示警”之形，融“天命难违”与“预言悖论”之思辨，塑其能口吐人言、预见吉凶之能。

本相： 非寻常鸮鸟，乃感知敏锐、能窥探命运长河支流之异种妖禽。其面如人，乃灵性外显。其啼非吉非凶，仅为将其所窥见的、可能性最高的未来片段，以预言形式公之于众。其性近乎天道，冷漠旁观，只陈述其所见，不参杂情感，亦不因言获祸福。闻者信与不信，应对与否，皆自招因果。其体内孕育命玉，临死前会映照出预言相关的最重要画面。

理念：天命如镜映福祸，鸮鸣无情人有情。 人面鸮之存在，揭示了“预知”本身的残酷性。其预言皆准，然福喜之言人皆趋之，祸灾之语则招致杀身之祸，凸显人性只愿接受利好、抗拒噩兆之弱点。书生射鸮，是恐惧驱使下的反抗，然鸮死玉碎，预示之未来是否亦随之改变？手背血痕乃意外之变，暗示命运并非铁板一块，已知之未来本身已成为变量，人之选择或可撬动既定轨迹。天命虽高，人心亦有不屈之力，然其中代价几何，唯有当事人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