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在宫长志雄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晃动的阴影。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面前一本厚重、皮革封面的古老笔记,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其下封印的无数战栗与低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坐在厚重橡木长桌旁的众人,他们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紧张、好奇、或是强作镇定。
宫长志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欢迎各位……来到‘寂语之间’。外面的世界喧嚣浮躁,但在这里,我们只倾听另一种声音——那些潜藏在阴影里,流淌在血脉中,被现代灯火刻意遗忘的……低语。规则很简单。当烛火燃起,故事便开始流淌。一人讲述,众人倾听。无需评判,只需……感受。直到这支蜡烛燃尽,或者……(他顿了顿,眼神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故事自己要求停止。那么,谁愿意……第一个邀请‘它’们进来?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烛芯噼啪的轻响和窗外隐约的风声。人们互相窥视,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最终,角落里一个穿着深色外套、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缓缓举起了手。他叫郑耗,手指有些颤抖,但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迫切。
郑耗:(声音干涩,仿佛很久未曾说话)我……我来吧。我带来的故事,无关古老的凶宅或怨灵……它关于一种……‘回响’。发生在我一个远亲身上,他叫阿卓,是个不信邪的樵夫,住在很深的山区。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仿佛要汲取烛火的暖意来抵御即将吐露的寒意。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冰冷。)
郑耗:故事的名字……就叫《山魈的价钱》。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扰动。郑耗的故事,开始了——)
我的远亲阿卓,是个骨头里都刻着倔强的汉子。他信手里的斧头,信山涧的冷水,信一天劳作换来的饱饭,唯独不信我们山里世代流传的那些“脏东西”。老人嘴里的山精鬼怪,在他看来,不过是吓唬孩子和懒汉的玩意儿,好让他们不敢天黑乱跑,不敢偷懒不进山干活。
他那年三十有二,一身疙瘩肉,胆气壮得能填满山沟。娶了个婆娘,是山外来的,模样俊俏,性子却软和,常被阿卓笑话她听风就是雨,老念叨些不吉利的话。
阿卓砍柴有自己固定的地界,在一处背阴的山坳里,那边老林子深,柴火旺,长得也快。村里老人劝过他,说那山坳邪性,古时候叫“哑口谷”,意思是进了那谷,有什么东西让你喊都喊不出声。据说早年有人在那附近见过“山魈”——那不是书上说的猴子,是我们老辈传下来的说法,指一种山里的邪祟,形影不定,专爱跟人做“交易”,但它定的价钱,活人付不起。
阿卓每次都嗤之以鼻:“山魈?它要真敢来,我正好缺个剥皮的玩意儿,它的皮子不知道值不值钱!”
这天,阿卓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扛着斧头进了哑口谷。林深露重,寂静得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不知怎的,那天林子里静得格外反常,连平日里最闹腾的松鼠都不见了踪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腐的土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味,像是什么果子烂熟透了。
他走到自己常砍柴的那片坡地,抡起斧头正要干活,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坐着个东西。
那东西背对着他,身形似人,却又佝偻得厉害,披着一身乱糟糟、色彩斑斓的玩意儿,细看像是各种鸟兽的皮毛胡乱缝在一起的,脏得看不出本色。它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着,沾满了枯叶和泥浆。
阿卓心里“咯噔”一下,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他握紧了斧头,壮起胆子吼了一声:“喂!哪个?”
那东西没回头,却发出了一阵极其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力撕扯一块湿漉漉的粗布,又夹杂着嗬嗬的气音,勉强能听出是句话:“……斧头……好斧头……”
阿卓头皮有点发麻,但强自镇定:“问你话呢!转过来!”
那东西慢吞吞地,极其僵硬地,开始转过身。
就在阿卓快要看到它正面时,旁边灌木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飞快地跑远了。这动静一下子打破了那诡异的气氛。阿卓猛地回过神,再定睛看去——老槐树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地斑驳的光影和落叶。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阿卓啐了一口,心里骂了句“撞邪了”,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刚才一瞬间的胆怯感到恼怒。他抡起斧头,更加用力地砍起柴来,咚咚的砍伐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仿佛要借此驱散那点不安。
中午时分,他坐在树墩上啃干粮,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筛下来,暖洋洋的。之前的遭遇被他归为了眼花。正吃着,他又闻到了那股甜腻的腐烂果子味。
这次,味道更浓了。
他皱眉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看到。但当他收回目光时,猛地发现——就在他放在地上的水壶旁边,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细藤和枯草编成的粗糙的小玩意儿,形状像是一把微缩的斧头,只有他手掌大小,手工拙劣,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
阿卓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他确信之前绝对没有这东西!
他盯着那草编斧头,心脏怦怦直跳。山里关于“山魈送礼”的传说猛地钻进脑海——山魈会送人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你若收了,便是答应了它的“交易”,它会向你索取一件你绝对付不起的“价钱”。
“狗日的!”阿卓骂了一句,猛地站起身,一脚将那草编斧头踢飞出去老远,落在灌木丛里。“滚!老子不稀罕你的破玩意儿!”
他声音很大,在山谷里激起回音,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四周依旧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那东西被吓跑了。
阿卓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做得对。这些邪门玩意儿,就不能给它好脸。他收拾好东西,提前下了山,虽然嘴上不说,但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
回到家,婆娘看他回来得早,脸色也不太好,忙问怎么了。阿卓梗着脖子说没事,就是累了。但他晚饭吃得很少,夜里睡觉也不踏实,总觉得窗外有影子晃,鼻尖老是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臭味。
第二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扛着斧头出了门,但换了个方向,没再去哑口谷。新地方的柴火不如哑口谷好,砍起来费劲,忙活一天,收获只有平时的一半。阿卓心里憋着火。
第三天,他咬着牙,又回到了哑口谷。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在装神弄鬼!
谷里似乎一切如常。他警惕地砍了半天柴,什么也没发生。就在他渐渐放松下来时,怪事又来了。
他发现自己刚砍下、堆好的柴火,莫名其妙少了一捆。他明明记得砍了五捆,一转头,就只剩四捆了。他找了一圈,在不远处一个根本不可能滚过去的石缝里,找到了那捆柴,柴捆上,放着一个新的草编斧头,比之前那个更精致了些,甚至用某种黑色的汁液画上了简陋的斧刃花纹。
阿卓的后脊梁窜起一股寒气。他抡起自己的真斧头,发疯似的把那个草编斧头剁得稀烂,对着空荡荡的山林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得喉咙都嘶哑了。
山林沉默着,只有他的骂声在回荡。
接下来的几天,那东西仿佛跟他杠上了。有时是他水壶里的水变成了恶臭的泥汤,上面漂着几根彩色鸟毛;有时是他靠在树上的斧头柄被缠上了湿漉漉的、黏滑的水草;有时是他下山走到半路,发现裤脚上不知何时被挂上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草编斧头。
阿卓被弄得心烦意乱,火气越来越大,恐惧则被压在了怒火之下。婆娘劝他别再去了,他眼睛一瞪:“不去?喝西北风去?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它有种就站到我面前来!”
又过了几天,阿卓砍柴时,一斧头劈下去,手感不对,震得虎口发麻。他低头一看,心里猛地一沉——他那把用了十几年、磨得锃亮的宝贝斧头,刃口崩掉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几乎没法再用了。
这把斧头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养活一家子的依仗。看着斧头上的缺口,阿卓又心疼又暴怒,认定是那鬼东西在暗中搞鬼!他气得双眼通红,对着山林嘶吼:“狗杂种!你赔老子的斧头!有本事你出来!出来啊!”
喊完之后,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这时,那股甜腻的腐臭味突然浓烈到了极点,几乎令人作呕。
他身后传来了那熟悉的、撕扯湿布般的怪异声音:
“……赔……赔你……”
阿卓猛地转身。
只见那个披着杂乱皮毛的佝偻身影,就站在他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这一次,它没有再背对着他。
阿卓终于看到了它的“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团模糊不清、不断微微蠕动着的褶皱,像是融化的蜡,又像是挤在一起的腐烂菌菇。褶皱的中心,有两个空洞的黑点,正“盯”着他。
阿卓的血液瞬间冻住了,所有的怒火和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想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山魈缓缓抬起一只“手”——那也只是勉强具备手的形状,干枯扭曲,指甲又长又黑,沾满泥垢。它指着阿卓崩了口的斧头,又指指自己,那撕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赔你……新的……更好的……”
它的另一只“手”从身后慢慢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头。
那是一把怎样的斧头啊!斧柄乌黑油亮,仿佛浸润了无数岁月的油脂,上面天然生成着诡异繁复的暗红色木纹,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斧刃更是惊人,闪烁着一种非金非石的、青灰色的冷冽寒光,锋利得似乎能轻易切开光线,刃口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着。整把斧头散发出一种强大、原始、令人心悸的美感,同时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邪异。
阿卓看得呆住了,恐惧暂时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压过。作为一个樵夫,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斧头!有了它,还有什么柴砍不动?他一定能成为最好的樵夫!
山魈将那把邪异的斧头往阿卓面前递了递,声音带着蛊惑:
“……给你……换……”
“换……什么?”阿卓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眼睛却无法从那把斧头上移开。
山魈那蠕动褶皱的“脸”似乎扭曲出了一个类似笑容的弧度,它抬起那只干枯的手,指向了阿卓——
指向了他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强健有力的胸膛。
指向了他的心脏。
“……这个……价钱……公道……”
阿卓如遭雷击,瞬间从迷醉中惊醒,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他怪叫一声,扔下自己破了的斧头,连滚带爬地朝山下狂奔而去,一次都不敢回头。
他一路跑回家,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湿透,抖得像个筛子。婆娘吓坏了,连问发生了什么。阿卓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说了,最后死死抓着婆娘的手:“锁好门!谁叫都别开!那东西……那东西要买我的心!”
那天晚上,阿卓家门窗紧闭,屋里点了三盏油灯,亮如白昼。夫妻俩缩在炕上,一夜无眠。外面风声鹤唳,任何一点响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好在,一夜无事。
接下来几天,似乎也恢复了平静。阿卓不敢再进山,整天待在家里,守着婆娘,精神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他夜里开始做噩梦,每次都梦到那把邪异的斧头,和山魈那句“公道”的价钱。
大约七八天后,阿卓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家里的存柴快烧完了,米缸也见了底。他看着面带忧色的婆娘,一股男人的责任感混杂着侥幸心理涌了上来。
也许……那东西只是吓唬他?也许它拿他没办法,已经走了?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饿死。
这天下午,他见天气晴好,阳光猛烈,想着那邪祟总不敢光天化日出来吧?他咬咬牙,对婆娘说:“我出去捡点干柴,就在村口附近,绝不走远,太阳落山前肯定回来。”
婆娘担忧不已,但拗不过他,只好千叮万嘱。
阿卓拿了把柴刀(他再也不敢用斧头了),出了门。村口附近确实有些零散的枯枝,他低着头仔细捡拾,不敢往深山的方向看一眼。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周围还有别的村民在劳作,一切都显得正常而安宁。阿卓的心渐渐放回了肚子里。
就在他弯腰去捡一根树枝时,眼角余光瞥见田埂的泥土上,放着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在阳光下,反射着青灰色的、冷冽的邪异寒光。
正是山魈手里的那把斧头!
它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阿卓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可是,他的目光一旦落到那把斧头上,就再也移不开了。阳光下,那斧头的木质纹理仿佛活了过来,暗红色的纹路缓缓流动,构成种种诱人而诡异的图案。那青灰色的斧刃,散发着极致锋锐的气息,似乎在低声呼唤他,承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效率。
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依旧是那撕扯湿布般的调子,却充满了无尽的诱惑:
“……拿起来……它就是你的……能劈开山……能斩断河……你是最好的樵夫……”
阿卓的眼神变得迷离,脸上的恐惧渐渐被贪婪和渴望取代。他喃喃自语:“对……我是最好的樵夫……我需要最好的斧头……劈柴……赚很多钱……”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僵硬地朝着田埂上的斧头走去。
远处劳作的村民似乎看到了他,有人大声喊:“阿卓!干嘛呢?那是什么东西?”
阿卓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把斧头。
他慢慢地弯下腰,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那把斧头的柄。
入手一片冰寒,随即又有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入他的身体!
在他握住斧柄的一刹那,远处的村民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阿卓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他发出了一声短促而非人的惨嚎,随即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饱满的肌肉瞬间萎缩,红润的皮肤变得灰败起皱,满头黑发眨眼间枯白如草!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精气,只剩下了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
而那把邪异的斧头,此刻却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乌黑的斧柄更加油亮,那些暗红色的木纹鲜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青灰色的斧刃寒光大盛,嗡鸣作响,散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满足和欢愉。
“哐当”一声,干尸般的阿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如同枯枝。
那把斧头,却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邪光熠熠。
山魈的价钱,付清了。
后来,村里人战战兢兢地埋葬了阿卓的残骸。没人敢碰那把斧头。第二天,人们再去看时,田埂上只剩下一点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但关于这把邪斧的传说,又开始在山里流传。据说,在某些起雾的清晨,或是月光惨白的夜晚,还能听到哑口谷里传来咚咚的砍柴声,有力而规律,仿佛有一个不知疲倦的樵夫,永远在那里劳作,偿还着那笔……“公道”的价钱。
(郑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灌了一口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烛火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豆大的一点蓝绿色火苗,顽强地跳动着,将众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房间里死寂一片,只能听到压抑的呼吸声和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宫长志雄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的弧度。)
(他轻轻开口,声音在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第一个回响……已刻印。那么,下一个,谁来继续?烛火……还在等着。
(烛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旋即又低伏下去,仿佛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