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众人的影子粗暴地撕扯又揉合。郑耗的讲述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宫长志雄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
寂静在蔓延，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角落里，一个穿着素雅旗袍、一直低着头的女人缓缓抬起了手。她是莫诗怡，手指纤细苍白，微微颤抖着，腕间一只翠绿的玉镯随着她的动作滑下，触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像是被这声音惊到，猛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宫长志雄微微颔首，无声地给予了许可。
莫诗怡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支撑自己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但这软糯此刻被恐惧浸透，显得脆弱而易碎。
我…我来讲一个吧。她的声音细微，需要众人屏息才能听清。这个故事，与我祖母的故乡有关，一个靠水吃水，却也最怕水的地方。那里的人，不信龙王爷，他们信…另一种东西。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在寻找某种依托。
故事的名字，叫《水胭脂》。
我祖母的娘家，在一个叫做“泽陂”的水乡小镇。镇子被纵横交错的河汊包围，船只是比双脚更常用的工具。镇上的人世代依水而居，捞水产，种水田，生活富足安宁，却也世代流传着关于水的诸多禁忌。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关于“水胭脂”。
镇上的老人说，在某些特殊的、雾气浓重的清晨，或者月色晦暗的夜晚，若有人独自撑船行至某些极深、极静的老河段，偶尔能看见水底深处，会幽幽地浮起一团团晕染开的、胭脂般的红色。
那红色极艳，极媚，在水波中缓缓荡漾、变幻，像美人颊上的腮红，又像嫁衣上渗开的染料，美得惊心动魄，也邪得让人脊背发凉。这便是“水胭脂”。
看见水胭脂，是极凶的兆头。它意味着水底的那位“东西”，注意到了你。它喜欢你。
没有人能说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是老人口中冤死的女子化作的精怪？还是水本身滋生的邪念？只知道，一旦被它喜欢上，它便会送你一份“礼”。
这份礼，通常出现在你下一次靠近水边的时候。可能是一枚罕见光滑的鹅卵石，可能是一段缠绕着水草的枯木，形状或许会隐约透出点人形。你若收了，或是哪怕只是好奇多看了几眼，便算是应了它的“好意”。
然后，它便会开始“打扮”你。
起初，只是在你洗漱的铜盆清水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胭脂般的红晕，眨眼便散。你只会以为是眼花。
接着，你会发现，自己用的普通胭脂水粉，颜色似乎变得格外鲜亮起来，特别是颊上的腮红，总是透着一股水润的光泽，洗也洗不掉，仿佛那不是涂上去的 color，而是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气血。
你会变得越来越美，一种带着水汽的、妖异的美丽。皮肤水嫩光滑得不似真人，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镇上的男人会为你失魂落魄，女人则会对你又妒又怕。
但你身边的人会发现，你身上开始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河底淤泥和水腥混杂的气息。而且，你越来越怕离开水。你会下意识地靠近河流、湖泊，甚至只是看着一盆清水，也能出神地望上半天。
再后来，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对了。
某个清晨，你醒来对镜梳妆，会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颊、眼角、唇畔，甚至脖颈上，出现了一些细微的、湿漉漉的痕迹。那痕迹像是被水泡得微微起皱的皮肤，颜色却又是那抹熟悉的、诡异的胭脂红。就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夜里用浸透了“水胭脂”的河水，细细地为你描摹妆容，而这妆容，正慢慢地和你的皮肉长在一起。
你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自己沉在冰冷漆黑的河底，周围环绕着那些晕染开的、巨大的胭脂红晕。有什么滑腻冰冷的东西，在你的脸上、身上轻轻抚摸，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占有。
你试图反抗，拒绝靠近水，甚至用布狠命擦拭皮肤，直到擦得血肉模糊。但没有用。那水润的媚色早已渗入你的肌理。而且，你会对干净的水产生一种极度的渴望，仿佛离了水就无法呼吸。
镇上曾有个极美的绣娘，名叫宛娘，就不幸遇上了“水胭脂”。她本是订了亲的，自那之后，性情大变，整日对着水面照影自怜，唱的也是无人听懂的水乡小调，调子凄婉又妖异。她的未婚夫忍无可忍，上门退亲，却看见宛娘坐在窗边，对着夕阳梳头。
夕阳的光照在她侧脸上，那脸颊光滑细腻，泛着非人的红晕，美得让人窒息。可她转过头来，另一侧脸……却爬满了密密麻麻、扭曲蜿蜒的细小水纹，那水纹是胭脂色的，仿佛皮肤底下有红色的水流在流动，甚至能看到一些极细小的水草状的阴影在其中缠绕。
那未婚夫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离了泽陂镇。
而宛娘，在一个大雾的清晨，消失了。人们只在河边发现她常穿的一只绣花鞋，鞋面上，沾着一抹鲜艳欲滴的、湿漉漉的胭脂红。
人们说，她是被“接走了”。接去了水底，成了那“东西”的收藏品，永远地、梳妆打扮下去。
所以泽陂镇的人，尤其是女子，对清晨和夜晚的河水有着极深的恐惧。她们不敢独自撑船，不敢凝视深水，若是不慎在水面看到任何异常的红色，会立刻跪下来磕头，嘴里不停念叨“罪过罪过，污了尊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数月甚至数年都不敢再靠近那一片水域。
那“水胭脂”，不是怨，也不是恨。它是一种冰冷的、偏执的、来自深水的…爱慕。而这爱慕的代价，就是把你变成它们的一员，永远沉溺在那冰冷而艳丽的河底深处。
莫诗怡的故事讲完了。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战栗。她讲完后，立刻低下头，用苍白的手指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恢复成正常的昏黄色，但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不少，仿佛被故事里那湿冷的河底寒气侵蚀了生命力。
围坐在桌边的人们脸色发白，尤其是几位女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冷滑腻的触碰和正在渗入肌理的胭脂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惊惧，比之前听完山魈故事后的纯粹恐惧，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森和诡魅。
宫长志雄缓缓抬起眼，眸中深不见底，仿佛也藏着两潭幽深的、泛着水胭脂色的寒水。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那本皮革笔记的封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某种仪式般的节拍。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缥缈，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水月镜花，红颜枯骨…好一份湿冷的眷恋。那么，下一个，谁来为我们勾勒…新的恐惧？”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沉默的众人，烛火在他眼中投下摇曳的光斑，如同水中晃动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