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于洋见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向下一挫,仿佛被那幽怨的戏腔掐住了喉咙,旋即又顽强地重新燃起,只是火苗变得异常幽蓝,不安地扭动,将围坐众人的脸映照得如同溺水者般青紫。那若有若无的咿呀声似乎还缠绕在梁柱之间,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死寂在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人们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动了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穿着戏服的“知音”。
宫长志雄的目光,冰冷而缓慢,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一个几乎缩进椅背里的女人身上。她是柳絮雪,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服,双手紧紧抱着一个靠垫,指节用力到泛白。她的眼神躲闪,脸色比纸还要苍白,整个人透出一种极易受惊的脆弱感。当宫长志雄的视线停驻在她身上时,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地摇头,细微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唇缝中漏出来。
宫长志雄并未移开目光,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那无形的压力比任何言语更令人窒息。
终于,柳絮雪的抵抗崩溃了。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不得不倾诉的绝望。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细若游丝,破碎不堪:
“不…不要看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宫长志雄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烛火聆听着。它只需要真实。”
柳絮雪的眼泪滑落下来。她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里,怀中的靠垫滑落在地也毫无所觉。她失神地望着那簇幽蓝的烛火,眼神逐渐涣散,仿佛陷入了某个可怕的回忆漩涡。
“是…是梦…”她喃喃自语,声音飘忽,“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或者…我们早就醒了,现在才是梦?”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
“我…我姐姐…她以前不是那样的…”
我姐姐柳絮烟,比我大五岁。她曾经是个像阳光一样明媚的人,爱笑,爱闹,对未来充满憧憬。她喜欢画画,尤其爱画各种绚烂的、充满想象力的图案。
改变发生在她二十二岁生日之后。她的一位朋友从某个西南边陲的古旧村寨旅行回来,送给她一件生日礼物——一个枕头。
那枕头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枕套是某种手工染制的土布,颜色暗沉,绣着极其古怪、扭曲的图案,像是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和纠缠的藤蔓混合在一起,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里面的填充物也不是棉花或荞麦皮,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褐色的、细细卷曲的植物纤维,散发着一种陈旧的、略带辛辣的奇异香气。
姐姐觉得这枕头很别致,很有异域风情,当晚就枕着它睡了。
就是从那一晚开始,一切都变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后显得异常疲惫,眼底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精神却莫名亢奋。她拉着我,兴奋地说她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里她在一个光怪陆离、色彩饱和度极高的集市上穿梭,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奇异事物。
她开始沉迷于那个枕头,几乎每晚都枕着它入睡。而她的梦,也变得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清晰。她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她白天变得精神恍惚,反应迟钝,对现实中的一切兴趣缺缺。但只要一提到她的梦,她立刻就会变得神采奕奕,眼神发光,喋喋不休地描述她梦中的见闻——那些扭曲的街道、无法形容的诡异生物、无法理解的仪式…她的描述极其细致,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细节。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把梦里的东西画下来。
她的画风变得彻底不同。不再是以前明媚阳光的风格,而是充满了扭曲的线条、粘稠的色彩和令人极度不适的意象。她画那些长满眼睛的树木,画那些肢体以不可能角度折叠的“人”,画那些流淌着荧光液体的洞穴…
她废寝忘食地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某种病态的狂热而亮得吓人。
我们家人吓坏了,试图把那个枕头拿走。但那一次,一向温柔的姐姐爆发了惊人的力量和暴戾,她像护崽的母兽一样死死抱着枕头,对我们嘶吼、尖叫,甚至用指甲抓伤了母亲。她的眼神疯狂而陌生,仿佛我们不是她的亲人,而是要去抢夺她最珍贵宝藏的强盗。
我们妥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沉溺下去。
她开始说一些更可怕的话。她说她在梦里不是旁观者,她成了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她说那里有“导师”在教导她知识,有“同伴”在等待她。她说现实才是虚假的,是囚笼,而梦境才是真正的归宿。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经过她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我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诡异的低语声。那不是姐姐的声音!那是一种混合了多种声调、忽高忽低、语法混乱扭曲的语言,充满了非人的腔调。
我吓得浑身冰凉,偷偷从门缝看进去。
姐姐并没有醒。她好好地躺在床上,枕着那个可怕的枕头。但她的嘴唇,却在飞快地翕动着,那种诡异的、非人的低语,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她的脸上,还带着一种沉浸在极致愉悦中的、扭曲的笑容。
我连滚爬爬地逃回自己的房间,一夜无眠。
第二天,姐姐醒来后,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但她显得更加憔悴,皮肤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眼神空洞而厌恶,喃喃地说:“光太刺眼了…还是梦里好…梦里更真实…”
她开始抗拒进食,说现实的食物“味道虚假,令人作呕”。她只愿意喝一点清水,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下床。
我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父亲不顾一切地冲进她的房间,强行抢走了那个枕头。
这一次,姐姐没有反抗。她只是用一种极度冰冷、极度怨毒的眼神看着我们每一个人,那眼神不像人类,更像某种…从噩梦深处爬出来的东西。
她说:“你们阻止不了我。祂们已经认得路了。没有枕头,我也能回去。”
当晚,她没有枕头,也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很沉,脸上甚至带着回归般的安宁和喜悦。
但是,她再也没有醒来。
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在,各种生命体征平稳,就像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可无论我们怎么呼喊、摇晃,甚至医生用尽办法,都无法将她唤醒。
她成了活生生的睡美人,却没有任何王子能将她吻醒。或者说,她的王子,在另一个世界。
我们把她接回家精心照料,期望有朝一日奇迹发生。
直到三天后的一个夜晚。
那天晚上守夜的是我。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趴在床边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猛地惊醒,抬头一看——
姐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不断旋转的、如同万花筒般的诡异色彩!她的脸上,带着那种我曾在门缝里见过的、极致愉悦的扭曲笑容!
她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了起来,混合着无数细碎的、非人的嬉笑和低语:
“谢谢…你们…拿走…枕头…”
“路…打通了…更方便了…”
“这里…很好…你也…快来…”
说完,她的眼睛缓缓闭上,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恢复了那种沉睡的平静。
而我,像疯了一样逃出了房间。
第二天,我们发现,姐姐的枕头…不见了。它原本被父亲锁在阁楼的箱子里,锁完好无损,但箱子空了。
就好像…它自己长脚走了,或者…被什么东西…拿回去了。
姐姐至今还在家里躺着,依靠输液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她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但有时候,深夜里,如果你靠近她的房间,把耳朵贴在门上…
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混合了无数声调的、非人的…
低语和嬉笑。
仿佛有很多“东西”,正围在她的床边,举行着我们无法理解的…聚会。
柳絮雪的声音消失了,她不再哭泣,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烛火,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去了某个可怕的地方。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只有黄豆大小,颜色是一种濒死般的惨绿,顽强地燃烧着,却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那绿光映在每个人脸上,让所有人都看起来像是躺在病床上的柳絮烟。
空气里,似乎真的开始弥漫起一股极其细微的、陈旧的、略带辛辣的奇异香气。
宫长志雄缓缓伸出手指,用那毫无血色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惨绿的烛焰。
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却没有灼伤他分毫。
他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餍足:
“庄周梦蝶,孰真孰幻…好一条通幽捷径。那么,下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黑暗中战栗的众人,那惨绿的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映出两点鬼火般的寒芒。
“谁来为我们指明…另一条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