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中，能听到有人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

宫长志雄的目光，如同在幽暗水底巡游的冷血生物，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一位坐在稍远处阴影里的女士身上。她是季娅婷，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脸上戴着无框眼镜，透着一股理性与干练的气质。与周遭的恐惧氛围相比，她显得过于平静了，甚至有些疏离，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思考某个复杂的项目方案。

然而，当宫长志雄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那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她微微挺直了背脊，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迎向宫长志雄，那锐利中，却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被理性外壳包裹深处的震颤。

“季女士。”宫长志雄的声音平淡无波，却不容拒绝。

季娅婷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利弊权衡重大的决定。最终，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与之前讲述者们带着颤音的风格截然不同，但这冷静本身，在此刻显得尤为诡异。

“我本以为，我所经历的一切，可以用某种罕见的集体心理暗示或环境致幻理论来解释。”她开口了，语调平稳，像是在做述职报告，“但现在看来，或许有些东西，拒绝被纳入任何已知的体系。”

她微微蹙眉，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不精确的表述。

“这件事发生在我参与的一个偏远地区古籍修复项目期间。地点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古老宗族村落，他们世代守护着一座据说藏有珍稀孤本的祠堂。我们小组的任务，是去评估并尝试修复其中一部分受损严重的族谱和礼法规章。”

“工作本身枯燥而精细。直到我们注意到……那本书。”

她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那座祠堂阴冷、潮湿，弥漫着木头腐朽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我们需要戴着口罩和手套工作。村里的负责人，一位眼神浑浊、沉默寡言的老者，在给我们展示了需要修复的典籍后，特意从祠堂最深处一个上了多重锁的乌木匣子里，请出了另一本书。

那本书的材质非纸非绢，更像某种处理过的薄皮，触手冰凉柔韧得令人不适。封面是暗沉的黑色，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书页泛着一种古怪的黄褐色，边缘磨损严重。

老者用干枯的手指极其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声音沙哑地告诫：“诸位先生女士，这本书，你们可以看，可以记，但万万不可…摹写。”

我们当时并未太在意，只当是对方珍惜古籍的套话。那书里的内容，确实令人费解。并非什么武功秘籍或修仙宝典，而更像是一套极其繁琐、苛刻到匪夷所思的…“行为规范”。

从清晨睁眼第一缕光线摄入瞳孔的角度，到每日饮水的次数和每口的量；从行走时每一步的跨度距离，到呼吸的频率与深浅转换的节点；甚至详细规定了在不同时辰、不同天气下，衣物的褶皱应保持何种弧度，视线应落在身前多远的地面…事无巨细，包罗万象，却没有任何一条解释为何要这样做。

文字古奥拗口，夹杂着大量生僻符号，读起来佶屈聱牙。我们小组的几位专家研究了半天，也只能勉强解读出十之二三。大家都觉得这或许是某种古代某种极端教派的苦修指南，具有研究价值，但内容实在荒诞不经。

团队里最年轻的实习生小陈，是个活泼好动、充满好奇心的姑娘。她对这本书尤其感兴趣，觉得那些古怪的符号和规定像密码一样有趣。那天下午，我无意中看到她正对着摊开的书页，在一个速写本上…临摹上面的一个复杂符号。

我立刻想起老者的告诫，上前制止了她。小陈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地说：“季姐，没事啦，我就画着玩玩，这符号看起来挺酷的。”她晃了晃速写本，那符号画得歪歪扭扭，但结构大致不差。

我严厉地批评了她，让她立刻擦掉。她虽然照做了，但显然有些不服气。

变故，发生在当天夜里。

我们住在村里安排的招待所，条件简陋。深夜，我被隔壁小陈房间传来的一阵怪异响动惊醒。那是一种极其规律的、重复的、仿佛机械发出的声音——哒…哒…哒…

间隔精确得可怕，一秒不差。

我起先以为是某种老旧钟表的声音，但很快觉得不对，那声音的来源分明就是小陈的房间。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披衣下床，去敲她的门。

“小陈？你怎么了？”

里面的哒哒声停顿了一下，然后传来小陈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有点…空洞：“季姐？我没事。我在…练习。”

“练习？练习什么？”我疑惑更深。

“书里的规矩。”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第一百七十二条，子时初刻，应以舌尖轻叩上颚，频率与心跳相合，一百零八次为一循。我的节奏好像还有点不稳。”

我听得头皮发麻！那本怪书里的内容？她用“循”这个单位？而且那哒哒声，是舌尖叩击上颚发出的？怎么可能如此响亮和规律？

我用力拍门：“小陈！开门！那书是乱写的！你不要当真！”

门内沉默了几秒，哒哒声再次响起，似乎比刚才更加精准、坚定。

“规矩就是规矩。错了，就要修正。”她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冰冷而执拗。

我慌了，赶紧叫醒其他人，找来村里的负责人。老者赶来，听到门内的声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喃喃道：“坏了…坏了…沾了墨迹，规就上身了…”

他让我们强行撞开门。

门开后，我们看到小陈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穿着睡衣，眼神空洞地望着正前方的墙壁。她的嘴唇微微开合，那精准无比的哒哒声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站立的姿势，她手臂下垂的角度，甚至她发丝披散的状态，都透着一股极其别扭、却又异常“标准”的感觉，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尺子在衡量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我们试图和她说话，她毫无反应，完全沉浸在那可怕的“练习”中。我们想上前拉住她，她却猛地转过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情绪——那是一种极度愤怒和厌恶，仿佛我们是最肮脏的、破坏神圣秩序的秽物。

“别碰我！”她尖叫道，声音扭曲，“你们的呼吸节奏错了！步伐错了！周身三百六十五个关节，无一处在正确的位置！丑陋！混乱！必须修正！”

她猛地推开我们，力量大得惊人。然后，她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照那本怪书中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条款，“修正”起来。

她用指甲在地上刻出精确的刻度线，用来衡量步伐；她找到一根绳子，严格按照书中的图示，捆绑自己的手指，以保持某种特定的弯曲角度；她甚至试图调整自己的眼球位置，因为书中规定“目光平视，瞳距应与双肩峰连线中点的垂线重合”！

我们惊恐万分，想要制止，她却变得极具攻击性，嘶吼着那些佶屈聱牙的规章条文。最后，我们不得不强行将她制服，用布条捆住她的手腳。

老者瘫坐在门口，老泪纵横，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实情。

那本书，根本不是给人学的。它是“规”，是一种无形之“物”的具现化。那“东西”没有形体，没有意识，只有一种绝对“秩序”的冰冷本能。那本书，就是它的“存在形式”或者说“操作手册”。

常人观看、记忆，甚至研究，都无大碍。但一旦试图“摹写”，哪怕是临摹一个符号，就相当于用“墨”描摹了它的形，与它建立了联系，它那追求绝对“秩序”的冰冷本能，就会顺着这联系，如同程序注入一样，覆盖掉摹写者自身的意志，将摹写者变成一个执行它那套荒诞、苛刻“规章”的…容器。

“它要的是…绝对‘正确’…容不得一丝‘错漏’…”老者绝望地说，“被它上身的人…最后要么在无止尽的‘修正’中崩溃消亡…要么…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冰冷的…‘规矩’…”

我们看着被捆绑着、却仍在用眼球试图测量虚空、嘴唇无声开合计数的小陈，感到彻骨的寒意。

我们试图寻求外界医疗帮助，但村子太偏远了。第二天，当我们想办法联系外界时，小陈…出了意外。

或许是她挣扎得太厉害，或许是那“东西”觉得这具身体已经无法达到“完美”标准。她不知怎么挣脱了部分束缚，试图用头去撞击墙壁，以“修正”她认为“偏离了标准弧度的额头”。

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晚了。

她死了。死状极其…“标准”。她的身体被自己摆成了一个极其古怪却又对称的姿势，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满足感”。

而那本黑色的怪书，在我们慌乱处理小陈的后事时，不翼而飞。祠堂那个乌木匣子锁具完好，但它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仿佛它完成了这一次的“附着”，又去寻找下一个…能够描摹它“形迹”的宿主。

项目彻底终止。我们带着巨大的心理创伤和一份无法对外人言的报告离开了那里。

直到现在，我有时在极度安静的深夜，似乎还能听到那精准无比的、哒…哒…哒…的声音，在虚无中回响。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正在黑暗中，一丝不苟地…

执行着某种永恒的、冰冷的、荒诞的…

规矩。

季娅婷的故事讲完了。她依旧坐得笔直，表情控制得极好，只有微微急促的鼻息和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剧烈波动，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用一种近乎学术报告的冷静语气叙述完最骇人的情节，这种反差反而让故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恐怖感。

那惨绿的烛火，在她话音落下后，忽然开始剧烈地明灭闪烁，频率快得惊人，就像某种机器在疯狂地计数，哒…哒…哒…的光影砸在每个人脸上。

空气中，仿佛真的有一种无形的、追求绝对秩序和精确的冰冷意志降临，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颤抖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任何一个微小动作——一次心跳、一次眨眼、一次吞咽——偏离了某种看不见的“标准”，从而引来那可怕的“修正”。

宫长志雄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下，虚按在躁动不安的烛火之上。

那疯狂闪烁的绿光像是被无形的手掌压住，骤然恢复了稳定，只是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如同深潭中凝固的苔藓。

他的目光从季娅婷身上移开，再次望向黑暗中那些噤若寒蝉的身影，声音平稳得像一块切割完美的冰：

“矩矱森严，毫厘难遁…好一个绝对之规。那么，下一个…”

他的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冰冷的期待。

“谁来触碰…下一重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