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志雄的目光,这一次没有过多逡巡,径直落向一位坐在烛光边缘的女士。她是郭朗月,穿着高领的米色毛衣,气质温婉沉静,膝上搭着一条柔软的披肩。她一直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披肩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披肩的流苏。与其他人的惊惧不同,她周身弥漫着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哀伤。
感受到宫长志雄的注视,她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眶微微泛红,眼神里有一种被巨大悲痛冲刷后的空洞与疲惫,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微光。
“郭女士。”宫长志雄的声音低沉,竟似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郭朗月没有立即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簇幽绿的烛火,仿佛能从其中看到别的影像。良久,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的故事…无关山野,也非奇谈。”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它就在城里,在某条你或许每天都会经过的街道,某个看起来和你家并无不同的窗戶后面。”
她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哀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它关于我的女儿…还有…那面镜子。”
我和丈夫工作忙,女儿晓晓小时候大多由外婆带大。外婆家在一个老式的单位宿舍院里,房子旧,但邻里熟络,生活气息浓。晓晓和外公外婆感情极深。
晓晓十岁那年,最疼爱她的外婆因病去世了。老人走得很安详,就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我们处理完后事,担心外公一个人住孤单,也怕晓晓难过,就商量着让外公搬来和我们同住,把那边的老房子租出去或者卖掉。
外公却异常固执地拒绝了。他说舍不得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说左邻右舍都是老伙计,说家里到处都是外婆的影子,他守着,心里踏实。
我们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但晓晓自此以后,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她开始格外频繁地要求去外公家过周末,甚至寒暑假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我们只当她是想念外婆,去陪陪外公,虽有些担心,也未加阻拦。
直到有一次,我去接她回家。那是黄昏,我推开外公家的门,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我看到晓晓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角落的一张旧藤椅上,那是外婆生前常坐的位置。
她并没有看书,也没有玩玩具,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面对着墙壁。
而那面墙上,挂着一面很老的椭圆形穿衣镜。镜框是木质的,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因为年代久远,漆色已经暗沉剥落,镜面本身也泛着一种昏黄的色泽,边缘有些模糊的水银斑。
晓晓就那么专注地望着镜子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恬静而诡异的微笑。
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叫了她一声:“晓晓?”
她像是被从很深的地方唤回来,缓缓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又变回那个有些忧郁沉默的小姑娘。她问我:“妈妈,你来接我了吗?”
我问她刚才在看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说:“没看什么呀,就在发呆。”
当时我只觉得孩子可能是因为思念外婆而行为有些异常,没有深想。
后来,这种情形又出现了好几次。每次我去接她,似乎都能看到她独自对着那面镜子,有时是傍晚,有时甚至是天色完全暗下来只开着一盏小壁灯的时候。每次问她,她都说没事,或者说在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開始觉得不对劲,那面镜子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我私下里跟丈夫和外公提过,是不是把那面旧镜子挪走或者处理掉。外公却很不高兴,说那是外婆嫁过来时的陪嫁,用了大半辈子,不许动。丈夫则觉得我小题大做,孩子只是需要一段时间走出悲伤。
直到那个周末,我提前去接晓晓。那天下午下着小雨,天色阴沉的厉害。我到了楼下,看到外公正和几个老伙计在传达室下棋,他说晓晓刚才还在家看书。
我独自上楼,用钥匙打开门。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雨点敲打窗户的沙沙声。
我换了鞋,轻轻走向客厅。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晓晓背对着我,依然坐在那张旧藤椅上。但她并非静止不动。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一只手抬在空中,手指微微蜷曲,做出一种…极其轻柔的、仿佛在抚摸什么的动作。
而她面前的那面昏黄的旧镜子里…
映出的,不仅仅是晓晓的背影!
在那模糊发黄的镜面中,我清晰地看到,一个穿着深色旧式盘扣上衣、头发花白挽髻的、侧着身子的老妇人的身影,正微微低着头,无限慈爱地…任由晓晓的手虚拟地抚摸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
那侧脸的轮廓,那慈祥的神情…
分明就是已经去世一年多的外婆!
镜中的外婆,嘴角也含着一丝无比温柔的笑意,那笑容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和死寂。
而现实中的晓晓,正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全神贯注地、充满孺慕之情地,抚摸着…镜中的幻影!
“外婆…你今天看起来气色真好…”我听到晓晓用极其轻柔的、带着撒娇意味的声音低语道。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巨大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寒瞬间攫住了我!
“晓晓!”我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调。
晓晓猛地一颤,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镜中的外婆影像,如同投入石子的倒影般剧烈晃动了一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晓晓苍白而惊恐的脸映在昏黄的镜子里。
她回过头,看到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下来:“妈妈!你怎么了?”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镜面昏黄,只映出我们母女二人惊慌失措的脸。
“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在和谁说话?!”我摇晃着她,声音尖厉。
晓晓被我吓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我在和外婆说话啊…外婆就在那里啊…她每天都陪我一会儿…妈妈你吓到外婆了…”
我如坠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那天,我不顾外公的激烈反对和丈夫的不解,强行把晓晓带回了家,并且严令禁止她再去外公家,甚至不许她再提起外婆。
晓晓哭了很久,情绪极其低落,甚至开始发烧说明话,一直在喃喃地“外婆别生气…”“外婆我不是故意的…”。
我带她去看医生,看心理医生。医生诊断为过度思念导致的臆想症,开了些安神助眠的药。
药吃了,晓晓的情绪似乎平稳了一些,不再整天吵着要见外婆。但我发现,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喜欢独自待在房间里,有时候对着窗户,有时候对着衣柜的镜子,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空茫。
而且,家里的光线似乎总是变得很暗。不是灯泡坏了,而是一种…无形的昏暗,特别是在晓晓独自待着的时候。空气中,开始隐隐约约弥漫起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混合了药膏和衰老气息的味道。
最让我恐惧的是,我偶尔会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个极快的、穿着深色盘扣上衣的模糊身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或者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角落。
但当我猛地转头去看时,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它跟来了。
或者说…晓晓把它…“养”在了身边。
那面镜子,根本不是映照现实的工具。它是一个“缺口”,一个“锚点”。对于执念深重的逝者而言,它是回归的路径;对于思念成疾的生者而言,它是召唤的媒介。
晓晓对外婆纯粹的、强烈的思念,如同不熄的烛火,透过那面古老的镜子,照亮了阴阳之间的模糊界限,为她最爱的外婆指引了方向。
但回来的,还是那个慈祥的老人吗?
或许最初是。或许那其中确实还残存着外婆对晓晓的爱。
可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执念和记忆碎片拼凑起来的、冰冷的…镜像。它依赖晓晓的思念而存在,也会不断汲取这份思念,巩固自身的存在。
它想要一直“陪”着晓晓。
而这样下去的结局会是什么?
是晓晓的生机被这冰冷的“镜像”逐渐吸干,最终也变得如同活着的幽灵?还是她彻底分不清现实与虚妄,永远沉溺在那昏黄的镜中世界?或者…那“镜像”最终会变得足够“坚实”,足以将晓晓也拉入那永恒的昏黄之中?
我害怕极了。我扔掉了家里所有的镜子,甚至尽量避开一切能反光的东西。我带着晓晓搬了家,换了环境,试图切断这种联系。
但我知道,可能已经晚了。
那面古老的镜子依然挂在外公家的墙上。
而晓晓心底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
从未停止。
它就像一面无形的镜子,依然竖立在那里。
而镜中的“外婆”,或许正隔着那层看不见的界限,依旧无限慈爱地、冰冷地…
注视着晓晓。
等待着下一次…
“重逢”。
郭朗月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她终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无声滑落。那深沉的悲伤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沉重得令人窒息。
那幽绿的烛火,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不知何时悄然恢复成了昏黄的色泽,只是那光芒变得异常柔和,异常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旧玻璃的晕影,将所有人的身影都拉得模糊而扭曲,投在墙上,如同陈旧照片上正在褪色的人像。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药膏和衰老气息的味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甚至有人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充满执念的“注视感”,仿佛正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从每一片阴影里,缓缓渗出。
宫长志雄静静地注视着崩溃的郭朗月,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悲哀的冷漠。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烛火。
烛焰跳动了一下,将那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但那股无形的、来自“镜中”的注视感,却并未完全消退。
他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回应那无形的注视:
“思念成渊,照影为凭…好一段隔世牵绊。那么,下一个…”
他的目光掠过郭朗月颤抖的肩膀,再次投向黑暗中那些噤若寒蝉、却又被深深带入这镜中悲影的人们。
“谁来映照…下一段执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