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缓缓移动,掠过一张张惊惶未定的脸,最终停在一个几乎要将自己藏进椅背阴影里的男人身上。他是许盍责,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头发有些凌乱,一副总是睡眠不足的模样。他的手指神经质地相互绞扭着,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避开宫长志雄的方向,仿佛那目光能将他刺穿。
当被点名时,许盍责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他慌乱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发出无声的拒绝。但宫长志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沉默的压力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幽幽燃烧。
终于,许盍责的抵抗瓦解了。他颓然地塌下肩膀,整个人缩得更紧,声音干涩发颤,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相互摩擦:
“我…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我只是…总是遇到…”他语无伦次,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那些…影子…或者…不是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能触碰那段记忆。
“是路灯…”他喃喃道,“只要那种老式的、光线昏黄还老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路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长期被折磨后的疲惫与恐惧。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这样。我对光,特别是那种不稳定的人造光,有种病态的敏感。尤其是那种老旧的路灯,汞灯或者早期钠灯的那种,光线是昏黄的,灯罩脏兮兮的,而且电路老化,总是频闪,一亮一灭,一亮一灭,节奏混乱,让人心烦意乱。
但我害怕的不是灯本身。
是光灭的那一瞬间。
或者说,是光明与黑暗交替的那个…缝隙。
我最早发现不对劲,是在大学晚自习回家的一条必经之路上。那条路有一段就装着那种老式路灯,隔好几盏才有一个好的,光线斑驳破碎。
那天晚上,我一边低头想着习题,一边走过那段路。头顶的一盏灯正好处于频闪状态,嘶嘶响着,明灭不定。
就在它又一次骤然熄灭的刹那——极其短暂的、不足一秒的绝对黑暗里——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就在我身前不到一步远的地面上,我的影子…它没有消失!
不,不对!不是没有消失!是…是变成了另一个形状!
那不是一个被拉长或扭曲的人影,而是一团更加浓稠、更加狰狞的…东西!像是一团纠缠翻滚的黑烟,又像是无数挣扎的手臂和扭曲的肢体胡乱拼凑起来的轮廓,边缘还带着一种不祥的、微微颤动的毛刺!
它就在那里,在那绝对黑暗的瞬间,清晰地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我吓得猛地停下脚步,心脏狂跳。头顶的灯嘶啦一声又亮了,昏黄的光线洒下,地面上只有我正常被拉长的、微微颤抖的影子。
我愣在原地,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学习太累眼花了。我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那是错觉,是光影把落叶或别的什么垃圾投射成了怪影。
我犹豫着,试探性地向前又迈了一步。
恰好,又踏入了下一盏频闪路灯的领域。
灯,熄了。
就在那黑暗降临的同一瞬——那团狰狞扭曲的、不属于我的“影子”,再一次猛地扑了出来!这一次,它甚至不再是匍匐在地面,而是像是立体的、具有厚度地,扑到了我的小腿上!
没有触感。
没有重量。
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极其短暂的、视觉上的强烈冲击,以及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仿佛那东西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接冻结了我的血液!
灯又亮了。
一切恢复正常。我的影子好好地跟着我。小腿上什么也没有。
但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从那天起,我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只要经过那种不稳定光源的环境——频闪的路灯、接触不良的走廊灯、甚至KTV里坏掉的射灯——在光线熄灭的短暂瞬间,我就能看到它们。
那些“东西”。
它们形态各异,大多扭曲、怪异、充满恶意。有时像纠缠的荆棘,有时像窥探的巨眼,有时像淌着粘液的触须,有时干脆就是一片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洞般的虚无。
它们似乎就潜伏在光与暗交界的那个瞬间,那个对常人而言微不足道、几乎无法感知的“缝隙”里。光线亮起时,它们被驱散、隐藏;光线熄灭时,它们就猛地扑出来,张牙舞爪,试图留下它们的印记。
它们的目标,似乎只有我。因为我从没见过别人对这种现象有反应。别人只会抱怨灯坏了,却看不到那黑暗中惊鸿一现的恐怖。
我开始恐惧夜晚,恐惧一切光线不稳定的地方。我变得神经质,走路总是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旦看到前方有频闪的光源,宁愿绕远路也不敢经过。
但没用。
它们似乎…越来越强了。
最初,它们只存在于光灭的那一瞬间。后来,在某些光线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情况下,我甚至能用眼角余光瞥见它们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像淡薄的烟雾一样,缠绕在我的正常影子的边缘,随着光线的晃动而扭曲、蠕动。
再后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开始在完全正常、稳定的光源下,看到我的影子…出现“延迟”!
比如,我猛地转过头,我的头影应该立刻跟着转动。但有那么一两次,我清晰地看到,我的头影在转动之前,极其短暂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维持了原来的姿势那么一刹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舍不得离开那个窥视的角度!
或者,我快步走过一盏稳定的路灯,我的影子本应平滑地移动。但我却看到,影子的边缘,会偶尔极其细微地…“卡顿”一下,或者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水波般的涟漪!
就好像我正常的影子,只是一层薄薄的皮。而皮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变得越来越不安分,越来越急于…挣脱出来!
它们不再满足于只存在于光灭的瞬间。它们想…出来!想一直存在!想取代!
我快要疯了。我去看眼科医生,去看神经科医生,甚至去看心理医生。所有检查结果都显示我一切正常。医生认为我是焦虑症导致的幻觉。
但我自己知道,不是。
那是真实的。它们就在那里,潜伏在每一寸光影交错的边界里,潜伏在每一次光明熄灭后的短暂虚无里,潜伏在我自己的…影子里!
它们是有“意识”的。它们知道我能看见它们。它们正在通过这种方式,一点点地…侵蚀我,渗透进我的现实。
我现在晚上几乎不敢出门。家里的灯光全都换成了最稳定、最明亮的LED灯,杜绝任何频闪的可能。我拉上厚厚的窗帘,害怕窗外的车灯或霓虹灯带来不可控的光影变化。
但我知道,这躲不了一辈子。
总有一天,我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光线不稳定环境。
或者更糟…
总有一天,当某个光源熄灭之后…
它…
就不再亮了。
而那个一直潜伏着、窥伺着、等待着机会的“东西”…
就会彻底挣脱那光影的束缚…
完完全全地…
扑出来!
许盍责的故事结束了。他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瘫在椅子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的眼睛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那簇看似稳定、却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
他带来的恐惧是另一种维度上的。不同于之前具体的故事,这是一种无所不在的、附骨之疽般的威胁,潜伏在日常生活最平凡的细节里——每一次灯光的明灭。这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极致的寒意,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投在墙上的、随着烛火微微晃动的影子,仿佛那黑色的轮廓随时会扭曲变形,生出獠牙。
那烛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源于光影本身的恐惧,开始变得不再稳定。它不再剧烈闪烁,而是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高速颤动着,使得整个房间的光线都蒙上了一层不安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涟漪。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波动,仿佛水面下的倒影,随时可能破碎,释放出其中禁锢的东西。
宫长志雄缓缓伸出手,指尖并非靠近烛火,而是轻轻点在他面前那本厚重皮革笔记的封面上。
笃。
一声轻响。
那高频颤动的烛火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骤然停止了波动,恢复了稳定燃烧。只是那火焰的颜色,不知何时变得…如同被稀释的墨汁,一种灰黑与昏黄交织的、极其诡异的色泽。
他的目光从几乎崩溃的许盍责身上移开,再次望向黑暗中那些连自己的影子都开始怀疑的人们。他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光影缝隙深处的回响:
“光黯交错,影噬其形…好一个附骨之疽。那么,下一个…”
他的尾音拖长,融入那一片死寂与摇曳的诡影之中。
“谁来窥破…下一重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