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志雄的目光,如同在粘稠墨水中巡游的盲鱼,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一位坐在最角落、几乎被阴影完全吞没的女士身上。她是谭韵音,穿着深色的长裙,肩头披着一条厚重的针织披肩,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她一直低着头,浓密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致的沉寂与哀恸,那哀恸如此沉重,几乎压得她无法挺直脊背。
当宫长志雄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并未抬头,只是肩膀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目光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不堪重负。
没有催促,没有询问。宫长志雄只是沉默地等待着,那沉默本身就像不断累积的坟土,要将人活埋。
良久,谭韵音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她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头。长发滑向两侧,露出了一张苍白瘦削、却依旧能看出往日清丽轮廓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像是两口干涸已久的枯井,深处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泪痕早已干涸,凝固在脸颊上。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只是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当她终于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掩盖。
“我的故事…没有山精鬼怪…也没有怨灵邪祟…”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只有一种心死后的麻木,“它更平常…更…无处可逃。”
她空洞的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能看到的绝望景象。
“它关于…我的丈夫…还有…那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我和周屿结婚七年。人们都说七年之痒,但我们没有。我们依旧恩爱,只是生活不可避免地归于平淡,少了些最初的激情。我们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上班,下班,吃饭,偶尔看场电影,为琐事拌嘴,再和好。日子像一条平稳流淌的河,温吞,却也安稳。
变化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
那是个周末,天气闷热得厉害,乌云低垂,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我们因为一点小事争执了几句——现在想来,可笑到根本记不起原因——气氛有些僵。后来雨下了起来,瓢泼大雨,砸得窗户砰砰响。
为了缓和气氛,我提议像刚谈恋爱时那样,去雨里散步。
周屿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好。
我们没打伞,冲进雨幕里。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冰凉刺骨,却有一种打破常规的畅快感。我们在大雨里奔跑,大笑,像两个疯子。最后跑到小区凉亭下躲雨,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之前的龃龉在那场大雨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我们依偎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感情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周屿抱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以后只要下雨,我就想起今天,想起你。”
我当时只觉得甜蜜。
没想到,那是一句…咒语。
或者说,是一个…锚点。
从那以后,我发现,只要下雨,周屿的情绪就会变得格外…高涨。不是正常的高兴,而是一种异常的、亢奋的、精力充沛的状态。他会变得特别黏人,眼神炽热,不停地回忆我们恋爱时的点点滴滴,尤其是雨中散步的那一次。他会反复说那句:“看,又下雨了,就像我们那天一样。”
起初,我觉得很受用,以为那是他爱意的表现。
但很快,我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只要下雨,他就必须是那种状态。无论他在做什么,重要的会议、专注的工作、甚至是深沉的睡眠…雨声一到,他就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立刻切换到那种“雨中亢奋”模式。
而且,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开始远远超过下雨的时间。
雨停了,他的亢奋却停不下来。他会持续地、反复地谈论那场雨,谈论我们的过去,眼神里的光亮得吓人,不知疲倦。直到他累得精疲力尽,昏睡过去。
下一次下雨,再次循环。
我开始害怕下雨。我关注天气预报,看到阴天就心惊肉跳。
更可怕的是,他这种“雨中状态”开始变得…刻板…而扭曲。
他回忆的细节开始固定化,每一次说的词语、语气、甚至表情都一模一样,就像一盘被设定好的录音带。他的笑容弧度不变,拥抱的力度不变,说的情话一字不差。
而且,他拒绝承认雨停之后的世界。如果雨停了,我试图把他拉回现实,讨论水电费、工作安排、父母身体…他会变得极其烦躁、易怒,甚至表现出一种孩童般的困惑和委屈,仿佛我在破坏一个完美的梦。
他只想永远活在那场“雨”里。
我带他去看医生。诊断结果是重度焦虑伴随强迫性回忆,医生开了药。药吃了,似乎有点用,他能勉强在非雨天维持一段时间的正常。
但一下雨,一切照旧。甚至变本加厉。
他的“雨中剧本”越来越长,越来越详细。他开始添加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细节。比如,他会无比确信地说,那天我穿了一条根本不存在的碎花裙子;或者坚持说我们在雨里唱了一首我们从未听过的歌。
他不是在说谎。他是真的“记得”就是那样。
那场雨,在他的世界里,正在被不断完善、修饰、固化…变成一个坚不可摧、完美无缺的…琥珀。而他就被封印在那琥珀里。
而我,作为那场雨的另一个主角,也被强行拉入了这个琥珀之中。我必须配合他演出。我必须在他提到那条碎花裙子时做出羞涩的表情;必须在他哼唱那首不存在的歌时跟着打拍子。
如果我流露出一丝疑惑、不耐烦或者试图纠正…
他就会瞬间崩溃。大哭,大吼,或者陷入彻底的、死一样的沉默,用那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切美好的破坏者。
我快要被逼疯了。我爱他,但我受不了这永无止境的、重复的、虚假的“雨中狂欢”!
我试图逃避。下雨天我就找借口加班,或者躲回娘家。
但没用。
他会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内容全是关于那场雨。如果我不回,他就会一直打,打到手机没电。他会跑到我单位楼下或者我娘家门口,站在雨里等,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骇人。
我不得不妥协。
我意识到,那场普通的夏雨,已经变成了一个牢笼。一个由周屿偏执的情感构筑的、只有下雨才能激活的…永恒循环。
它困住了他,也困住了我。
我们现在很少出门了。家里的窗帘经常拉着,隔绝一切光线,也隔绝对外面天气的感知。我们活在一个昏暗的、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但雨声是隔绝不了的。
尤其是那种淅淅沥沥的、绵长的雨声…
一旦响起…
“剧本”就开始了。
他又会带着那种完美不变的、炽热的笑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眼神亮得可怕:
“韵音,听,又下雨了。就像我们那天一样…”
“…就像我们那天一样…”
而我…
只能麻木地、绝望地…
点点头。
陪着他…
再一次…
沉入那场永远下不完的…
冰冷的雨里。
谭韵音的声音消失了。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的、心死后的木然。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无数个雨天里,永无止境的、重复的绝望。
她带来的恐怖,并非来自妖魔鬼怪,而是源于一种最平常、最亲密的关系中滋生出的、无声无息的精神吞噬。那种被爱之名囚禁、被回忆固化、被迫在永恒的循环中扮演角色的绝望,让每个人都感到一种窒息的寒意。
那灰黑昏黄的烛火,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似乎也感染了这种停滞与重复,燃烧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而均匀,火苗的形状凝固般稳定,不再有任何跳动,仿佛一段无限循环的、压抑的影像。
空气中,似乎真的开始弥漫起一股潮湿的、雨水的沉闷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因长时间封闭而产生的霉味。
宫长志雄静静地注视着谭韵音,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某种更深沉的餍足。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朝向烛火,而是向着空中那无形的、积雨的沉闷,轻轻一拂。
仿佛拨开了某种看不见的帷幕。
那凝固的烛火猛地向内一缩,旋即恢复了正常的跳动,只是颜色变得更加深沉,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晦暗的旧瓦。
他的目光从谭韵音身上移开,再次望向黑暗中那些被这日常之恐怖扼住呼吸的人们。他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潮湿的、粘滞的回音:
“情之所钟,溺于逝水…好一场无期徒刑。那么,下一个…”
他的尾音融入那一片死寂与沉闷的雨气之中。
“谁来度量…下一杯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