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光芒，从谭韵音故事里那湿冷绝望的、属于“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晦暗旧瓦”的颜色，渐渐沉淀、稳定下来。那光芒不再流动，却依旧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与沉重，映照着众人沉默的脸庞。

宫长志雄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最终落在那位尚未开口的、名为叶䀣谱的女子身上。她坐在稍偏的角落，姿态并不显眼，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眼神低垂，仿佛正仔细看着自己指尖的纹路，又或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叶小姐，”宫长志雄的声音温和却具有穿透力，打破了沉寂，“雨已停歇，但余韵犹在。或许，你的故事能为今夜带来一些……不同的韵律？”

被点名的叶䀣谱缓缓抬起头。她的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看人。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轻轻吸了口气，似乎在斟酌，又像是需要鼓起某种勇气。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片刻后，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但清晰可闻：“我带来的故事，无关风雨，也无关古老的物件或冤魂。它关于……声音。一种最初被认为无比悦耳，最终却让人陷入极致恐慌的声音。我称它为——《笑靥疡》。”

她的声音落下，周遭似乎更加安静了，连窗外可能存在的细微风声也悄然匿迹。唯有那烛火，仿佛感应到什么，焰心轻轻摇曳了一下，颜色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甜腻的暖粉，但旋即又被原本的瓦灰色压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叶䀣谱并未在意烛火的变化，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虚悬在空气中某一点，开始了她的讲述。

这件事发生在我的一位远房表妹，苏莞身上。她是个挺普通的女孩，大学毕业没多久，进了一家还算不错的文创公司做设计助理。公司氛围据说挺好，年轻人多，经常有说有笑。

大概半年前，苏莞开始时不时地在我们的家庭聊天群里分享一些短视频。大多是办公室里同事间的趣事，镜头晃动，背景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最开始，大家还会点赞评论，说“你们公司真开心啊”、“年轻人在一起就是有活力”。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每次点开那些视频，注意力总会被背景音里一种特别的笑声吸引。那笑声非常突出，极具感染力，清脆、响亮，每一个音符都饱满得像是要溢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欢愉。它总能压过其他所有声音，成为视频里最鲜明的背景乐。

我问过苏莞：“那个笑得特别开心的是谁啊？” 她很快回复：“是我们部门的一个同事，叫林莉。她人超级开朗，是我们公司的开心果！有她在，办公室里永远不缺笑声。”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那位同事的喜爱和羡慕。

又过了一阵，我发现苏莞分享的视频里，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笑声似乎……变多了。不再仅仅是林莉一个人的声音，似乎还有其他同事的笑声也逐渐变得同样高亢、同样饱满、同样带着那种过分完美的欢快感。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喜悦。

同时，苏莞私下和我聊天时，开始偶尔流露出一些疲惫。 “姐，有时候觉得挺累的，”她说，“明明工作量也没大到那个程度，但就是觉得精神紧绷，好像必须时刻保持着‘很开心’、‘很投入’的状态才行。” 我安慰她可能是刚工作不太适应，让她注意休息。

直到有一次周末家庭聚会，我见到了苏莞。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依然会笑会闹，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笑容……太标准了。嘴角上扬的弧度，眼角弯起的褶皱，都恰到好处，看起来无比自然，无比灿烂，却让我莫名联想到商场橱窗里那些精致的人体模特。

趁她去拿饮料的时候，我跟了过去，低声问她：“莞莞，最近工作真的没问题吗？我看你好像……” 她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无缺的笑容：“没问题呀姐！特别好！我们小组刚完成一个大项目，大家不知道多开心呢！哈哈哈！” 那笑声骤然迸发，和视频里林莉的笑声几乎一模一样，清脆、响亮，饱满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震得愣了一下。就在她笑声渐歇，但脸上笑容弧度未变的瞬间，我似乎看到……她嘴角的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皮筋，承受着超出极限的张力。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聚会结束后，我心里那点不安始终挥之不去。过了几天，我忍不住又给苏莞发了消息，旁敲侧击地问她公司最近怎么样。 这一次，她回复得有些慢。 “挺好的……”她先是这样说，隔了几分钟，又发来一条，“就是……姐，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 “怎么了？”我立刻追问。 “就是……笑声。”她打了又删，最后发来一段话，“公司里的笑声越来越多了，几乎无时无刻。大家好像都特别特别开心，一点小事就能笑成一团。一开始觉得挺好的，但现在……有时候觉得那笑声好像有重量，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而且，”她补充道，“好像不笑就不合群一样。有一次我加班有点累，实在笑不出来，旁边的同事就盯着我看，问我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对工作有意见……他们的表情还是很关心的样子，但眼神……让我有点害怕。”

我感到事情有些诡异，建议她：“如果觉得不舒服，要不要考虑换个环境？或者至少先请个年假休息一下？” 苏莞却立刻拒绝了：“那怎么行！公司现在发展这么好，氛围这么积极向上，我怎么能掉队？姐你放心，我可能就是有点累，调整一下就好了！哈哈哈！” 她又用上了那种笑声，甚至透过文字，我都能感觉到那种过于饱满的欢快感。

之后约莫一个星期，苏莞没再在群里分享视频，私下也没找我。我有点担心，发消息问她，她只回说最近项目忙，一切都好。

直到一个周三的深夜，我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是苏莞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一接通，画面剧烈晃动，背景是她的卧室，光线很暗。她的脸挤在镜头前，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在不停颤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没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反而……反而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快要失控的笑容。她的嘴角扭曲地向上扯动，肌肉僵硬地痉挛着。 “姐……姐……”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息紊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它……它们……停不下来……” “什么停不下来？莞莞你怎么了？！”我急切的问。 “笑……笑啊……”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既像是哽咽，又像是笑声被强行扼住脖子的呜咽，“办公室里……到处都是……传染……它通过笑传染……” 画面又一阵晃动，她似乎极度痛苦地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脸颊和脖子，但我能看到，她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却不是在抓破皮肤，而是在按压、拉扯着自己的嘴角和脸颊肌肉，试图把那个不受控制要露出的笑容给按下去、扯下来！ “林莉……林莉她最早……她不是开心……她是被‘它’抓住了……现在大家都……我也……”她的语速极快，逻辑混乱，恐惧几乎要冲破屏幕，“必须笑……不笑的话……‘它’会发现你不开心……会……会更用力地缠上你……让你笑……一直笑……” 她的眼睛里泪水终于滚落，但那绝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极度痛苦和恐惧生理性的分泌，与此同时，她的嘴角却在那按压的手指缝隙间，极其诡异地、顽强地向上翘起，形成一个破碎又恐怖的“笑”的表情。 “姐……我脸上……好痛……”她呜咽着，“不是肌肉痛……是里面……像是有东西……在跟着一起笑……在烂掉……在化脓……‘疡’……是‘笑靥疡’……”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顿悟和绝望。 就在这时，视频背景里，似乎隐约传来了一阵极其遥远又极其清晰的笑声，正是那种饱满、欢快到极致的笑声，穿透了手机听筒。 苏莞像是被电击一样，猛地一个哆嗦，她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动覆盖。 她猛地松开了抓挠脸颊的手—— 一个完美无缺的、灿烂到令人窒息的笑容，瞬间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嘴角弧度精准，八颗牙齿洁白整齐，眼弯如月。 仿佛刚才那个恐惧崩溃的人从未存在过。 “姐！我没事啦！”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轻快、甜美，充满了活力，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开心”，“刚刚跟你开玩笑呢！吓到了吧？我们公司真的好得不得了！大家都超级好超级开心！不跟你说了哦，明天还要早起参加公司的欢乐早会呢！哈哈哈——” 那标志性的、饱满的笑声再次响起，透过话筒尖锐地刺入我的耳膜。 然后，视频通话被她挂断了。 屏幕暗了下去。

我握着手机，浑身冰冷。那句“开玩笑”和最后那串笑声，比之前她所有的恐惧言辞都要让我胆寒。

我立刻尝试回拨，无人接听。第二天，再打，关机。我联系舅舅舅妈（苏莞的父母），他们却说苏莞刚刚还给他们发了消息，说公司组织封闭式创意集训，要去一个度假村待两周，期间通讯不便，让他们别担心。还发来了一张她在公司门口笑着比V字的照片，笑容完美。

我立刻去了她公司。那是一家位于创意产业园区的公司，玻璃门墙，看起来明亮时尚。前台小姐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听说我是苏莞的表姐，来给她送点东西，便让我稍等。 就在我等的时候，我看到了公司内部的情景。 开放式的办公区里，几乎每个人都在笑。不是那种偶尔发生的笑，而是持续的、频繁的、几乎成为背景音的笑声。两个人交接文件，相视而笑；一个人站起身去接水，路过同事的工位，相视而笑；甚至有人只是抬起头思考，脸上也下意识地带着那种弧度标准的笑容。 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过度饱和的、虚假的欢快气氛。而且，和我之前视频里听到的一样，那些笑声……越来越趋同，越来越接近林莉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笑。 我注意到，有几个人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僵硬，嘴角的肌肉似乎在微微颤抖，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是一种亢奋的明亮，紧紧追随着周围的笑声，仿佛生怕自己落下一拍。 我没有看到林莉，也没有看到苏莞。

前台小姐很快回来了，依旧带着完美的笑容：“不好意思，苏莞小姐所在的小组确实已经出发去集训了哦。您有什么东西需要转交吗？” 我看着她的笑容，那笑容无懈可击，却让我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我借口说不急，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当然是假的），几乎是逃离了那里。

苏莞“集训”的两周里，我寝食难安。我查遍了各种资料，试图找到类似“通过笑声传染的集体癔症”或是什么民俗传说，但一无所获。它不像任何已知的东西。

两周后，苏莞回来了。她主动联系了我，约我吃饭。 见到她时，我几乎认不出她。她瘦了很多，但精神看起来……好得惊人。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笑容灿烂依旧，说话语气轻快活泼，不停地说着集训多么有趣，团队凝聚力多强，大家现在关系有多好，工作效率有多高。 她点了一堆吃的，吃得很快乐的样子。 但我注意到，她的笑容……几乎再也没有消失过。即使是在咀嚼食物、低头喝汤的瞬间，她的嘴角也永远保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那不是一种表情，更像是一个……烙在她脸上的永久面具。 而且，在那厚厚的粉底之下，我似乎看到，她的脸颊两侧，靠近颧骨下方的位置，皮肤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极淡的粉红色，微微隆起，像是……内部有轻微的肿胀或炎症。 那就是她曾经说过的“疡”吗？在笑脸之下，无声无息地溃烂？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起那个晚上的视频电话。 苏莞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仅仅是一下。随即，她发出了一连串更加响亮的笑声：“姐！你怎么还记着那个玩笑啊！我那天就是加班太累，有点情绪化，跟你恶作剧一下嘛！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们公司真的超级棒！你一定要相信我！哈哈哈！” 她的笑声引来了周围食客的侧目，那笑声太大、太满、太具有穿透力，几乎盖过了餐厅里的所有声音。 我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看着那双眼睛里竭力闪烁的、近乎哀求的“快乐”光芒，以及那光芒深处无法掩饰的一丝非人的空洞与机械，我再也问不出一个字。

那顿饭之后，我和苏莞的联系渐渐变少了。她朋友圈里发的全是公司团建、同事欢笑、业绩庆功的照片，每张照片上的人都笑得无比开怀，无比灿烂。那种笑容，看多了，只会让我觉得恐怖。 我听说他们公司业绩果然突飞猛进，因为员工“士气高昂”、“凝聚力极强”、“永远充满正能量”。 再也没有人抱怨，没有人离职，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发条的快乐玩偶，完美地运转着。

大概一个月前，我偶然在商场遇到了苏莞的一位前同事（在“笑声”蔓延之前就离职的）。她认出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拉到了角落。 她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她偷偷联系过几个还在公司的前同事，发现他们都变了，变得只会说公司好，只会笑，对外界其他事情漠不关心。而且，他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的脸……”那位前同事声音发抖，“尤其是爱笑的那几个，比如林莉，还有你表妹……他们的脸颊，笑肌的位置，皮肤好像越来越薄，越来越亮，有时候甚至觉得……能隐隐看到底下的血管和……别的什么东西在跳动。就像……就像那笑容太重太满，快要从里面把脸皮撑破了一样。” 她最后说：“那家公司绝对有问题！那不是开心的笑！那是什么东西……寄生的……生长的……笑靥疡……对，就是你说的这个！是溃烂！是病！”

我再尝试联系苏莞，发现所有方式都被拉黑了。我去她公司，前台那个笑容完美的女孩再也不让我进去，只说苏莞不希望被打扰。 我甚至尝试报警，但警方去调查后，反馈说一切正常，公司氛围积极向上，员工情绪稳定高涨，苏莞本人也出面表示自己非常好，拒绝任何“不必要的关心”。

我知道，我没法把她从那里拉出来了。那个名为“开心”的怪物，已经通过笑声，牢牢地寄生在了她和那些人的脸上、身体里，甚至精神里。它们不断地生长，用那虚假的欢愉作为养料，最终会从内部将宿主彻底“消化”掉，只留下一具永远微笑的空壳。

现在，每当我走在街上，听到人群中传来那种特别响亮、特别饱满、特别具有“感染力”的笑声时，我都会忍不住一个激灵，远远躲开。 我害怕那笑声。 因为我不知道，那笑声的背后，是真正的喜悦，还是……另一种东西正在悄然扩散的、甜蜜而恐怖的“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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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䀣谱的声音消失了。她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鬼怪，没有血腥的场面，却让一种粘稠的、基于日常的恐惧悄然渗透进每个人的毛孔。那是一种被“积极”和“快乐”绑架、异化的恐怖，笑容不再是情绪，而成了一种可怕的症状、一个蔓延的诅咒。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那火焰的颜色不知何时，彻底变成了一种甜腻的、仿佛掺多了糖精和色素的暖橙色，像是无数张夸张笑脸的混合，却透着一股虚假和腐朽的气味。

宫长志雄凝视着那火焰，许久，才轻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诡异的“欢愉”：“笑靥疡……以欢愉为巢，以共鸣为径。当笑容不再是发自内心，而成为一种必须遵守的规则、一种无法摆脱的寄生时，其恐怖， indeed, 深入骨髓。”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移向那位尚未讲述的、名为林晚星的女子。

“林小姐，‘笑’的余音尚在耳畔。你的故事，又会引领我们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