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志雄的话语落下,那暖橙色、甜腻得令人不安的烛火仿佛被无形的气流拂过,轻轻摇曳,颜色似乎沉淀了一些,褪去些许浮夸的甜味,却更添一抹难以形容的陈旧感。
众人的目光,包括尚未从“笑靥疡”那甜蜜恐怖中完全抽离的叶䀣谱,都转向了被点名的林晚星。
林晚星坐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她一直很安静,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衣角,仿佛试图从织物中汲取些许慰藉。被宫长志雄点名时,她微微一颤,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明显倦容的脸,眼神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警惕和……某种残留的惊悸。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权衡是否要将那段记忆再次唤醒。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沉重: “我的故事……或许没有‘笑’那么具有……传染性。”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汇,“它更私人,更……沉默。它关于一件衣服。一件,我至今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却又仿佛注定要找到我的……皮草大衣。” 她轻轻吐出最后四个字,仿佛那词语本身带着重量和寒意。 “我叫它——《皮衾》。”
烛火在她开口的瞬间,颜色悄然变化。那暖橙色迅速褪去,如同被水洗掉的劣质颜料,沉淀为一种更暗沉、更接近某种陈旧皮革内侧的颜色,带着经年累月使用后的油腻感和难以言喻的腥气。火光跳跃间,仿佛能看到细微的、柔软的纤维绒毛在虚空中飘动。
林晚星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桌面的烛台上,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那个一切开始的节点。
那是去年深秋,天气转凉得很快。我因为工作变动,搬到了城市另一端的一个老小区。房子是租的,旧是旧了点,但还算干净,价格也合适。搬家总是琐碎又累人,一堆东西需要整理归位。
在整理衣柜最上层,一个我本以为空着的隔板时,我的手碰到了一样东西。软软的,用那种很老的、略微发黄的厚实防尘袋套着,塞在角落最深的地方。我以为是前租客遗忘的旧被子或者什么。
好奇之下,我把它拖了出来。袋子很沉。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件大衣。
一件皮草大衣。
颜色是极深的棕色,近乎黑色,但在光线下又能透出深浅不一的褐。长款,几乎到脚踝。我对皮草没什么研究,认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毛皮,只觉得那皮毛异常丰厚、浓密,手感……怎么说呢,第一下摸上去,是极致的柔软和顺滑,仿佛能吸住手指一样。但再细细感受,那柔软之下,似乎又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韧性,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活物般的温热感?
我把它拎出来,挂在衣柜门上。大衣样式很老气,甚至可以说是古板,没有任何现代设计的线条,更像是某种旧式礼服的风格,高领,巨大的、可以裹住整个肩膀的翻领,纽扣是某种暗沉的金属,雕刻着模糊不清的纹样。它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的气味——樟脑丸的陈旧气味,某种淡淡的、类似旧书本的霉味,以及……一股极淡极淡,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类似于动物栖息地的腥臊气,不是臭味,而是一种……野性的、生命存在过的痕迹。
我第一个念头是前租客忘了带走。但问过房东,房东很肯定地说之前住的是个年轻男孩,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他也从未在衣柜里见过这件大衣。它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立刻把它扔掉或者处理掉。或许是因为它看起来价值不菲,或许是因为那奇特的手感让我有些好奇,也或许……只是那段时间太忙,我把它挂回衣柜深处,心想等有空再说。
天气越来越冷。出租屋的暖气不太好,晚上坐在书桌前工作,常常觉得寒意从脚底往上冒。
大概是大衣出现后一个星期左右,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我冷得实在受不了,手脚冰凉。起身想去泡杯热茶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衣柜。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件大衣看起来那么厚实,应该很暖和吧?
这个念头一起,就有点压不下去。一种强烈的、想要把它披在身上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甚至给自己找理由:就试一下,看看大小,感受一下是不是真的暖和,反正也没人知道。
我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那件深色的皮衾静静地悬挂在一堆现代衣物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从旧时代走来的沉默访客。那股混合气味更浓郁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丰厚皮毛的瞬间,那种奇异的、仿佛带有生命力的柔软温热感再次传来。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将它取了下来。
比想象中更沉。披上身的瞬间,重量压得我肩膀微微一沉。
然后……
然后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包裹感。
它不是普通衣服带来的温暖。那件皮衾,仿佛自有生命一般,极其贴合地裹住了我的身体,从脖颈到脚踝,严丝合缝。领子高高竖起,柔软的毛皮摩擦着我的脸颊和耳后。巨大的翻领如同活物般,自然而然地环抱住我的肩膀,甚至微微向内收拢。
寒意瞬间被隔绝了。
但隔绝寒意的,并非单纯的物理保暖。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巢穴般的包裹与庇护感。仿佛我被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毛茸茸的怀抱彻底拥住了。一种极其原始的安全感和舒适感潮水般涌来,驱散的不仅是身体的冷,还有精神上的疲惫和孤独感。
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下意识地将脸埋进那高耸的、皮毛丰厚的领子里。那淡淡的腥臊气似乎也变得可以接受,甚至……带上了一点令人安心的、属于“巢穴”的气息。
那天晚上,我就那样裹着大衣,在书桌前坐了很久。效率奇高,内心一片奇异的宁静和满足。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每天晚上,只要回到家,独自一人时,我就会忍不住穿上那件皮衾。它成了我抵御寒冷和疲惫的秘密武器,更像是一种……瘾。我迷恋上了那种被彻底包裹、与世隔绝的安全感。穿着它,我会觉得特别安心,特别踏实,外界的一切压力和烦恼似乎都被那厚厚的皮毛阻挡在外。
甚至白天上班时,我偶尔也会想念那种感觉。
但渐渐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开始浮现。
首先是我发现,我越来越不喜欢脱下它。每次不得不脱掉洗澡或者睡觉时(我试过穿着睡,但它实在太沉,压得喘不过气),我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全感,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必须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甚至要用手摸着它,才能勉强入睡。
其次,那件皮衾似乎……越来越贴合了。不是尺寸变化,而是它附着在我身上的方式。起初只是觉得包裹得紧,后来渐渐觉得,它好像在慢慢熟悉我的体型,甚至……我的气息?我走动时,它下垂的重量感分布得更加自然,仿佛长在我身上一样。
最让我开始感到不安的是关于温度。
它总是那么温热。无论屋里的暖气有多不足,无论我刚回家时身体有多冷,只要一披上它,很快就会暖和起来。起初我以为只是它保暖性能好。
直到有一次,我深夜穿着它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东西。那天气温已经降到零下,我裹紧大衣,小跑着出去。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但身体却被皮衾保护得严严实实,一丝冷风都钻不进来。甚至,当我站在冰柜前挑选饮料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大衣包裹下的我,竟然在微微发热,甚至出了一层薄汗。而当时便利店里的温度绝对不高。
这太反常了。一件没有生命的大衣,怎么可能自主产生热量?它又不是电热毯。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开始发毛。下意识地,我抬起手,不是去摸衣服表面,而是试图将手伸进内衬里,想去直接感受我皮肤的温度。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探入内衬的瞬间——
我感觉到了。
不是通过指尖,而是通过……穿着它的整个身体,感觉到了皮衾似乎……收缩了一下。
极其轻微,但绝对清晰。就像一个被碰到敏感处的活物,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那包裹感骤然增强,仿佛在抗拒我的探查,又像是在更紧地拥抱我,阻止我“离开”。
我猛地僵在原地,寒冬的夜里,冷汗瞬间从额角冒了出来。
那不是我的错觉。
这件大衣……它是……活的?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我之前所有自欺欺人的依赖和舒适感。
恐惧,第一次压过了那诡异的吸引力。
那天之后,我开始害怕那件皮衾。我把它塞回防尘袋,拉紧拉链,想要把它扔到楼下的垃圾站。但每一次,当我提着袋子走到门口,一种极其强烈的不舍和恐慌就会攫住我。心脏砰砰狂跳,仿佛要抛弃一件至关重要的、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甚至会产生生理性的不适,头晕,恶心。
我试过把它送去附近的旧衣回收箱。但投进去不到半小时,我就鬼使神差地跑回去,又把它捡了回来。看守回收箱的大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抱着那件沉甸甸的大衣时,心底那股可怕的恐慌感却奇异地平复了。
它似乎……不允许我抛弃它。
而我,似乎也无力真正离开它。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可怕而扭曲的共生。我恐惧它,却又依赖它给予的那种虚假的安全感和温暖。它像一个温柔而恐怖的寄生体,用舒适编织成茧,将我牢牢困在其中。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蜷缩在沙发上,身上依旧裹着那件皮衾。窗外下着冷雨,房间里光线昏暗。我半睡半醒,意识模糊。
就在那种朦胧的状态下,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诡异的错觉。
我感觉自己不再是躺在沙发上。
而是……趴着。
趴在某个狭窄、温暖、黑暗的地方。四周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壁垒,紧密地包裹着我。我能听到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规律地震动着我的身体。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和生命暖意的腥气充斥着我的鼻腔。
那感觉无比真实,无比原始。
像一个胎儿蜷缩在母体的子宫里。
又像是一只幼兽,偎依在巨兽温暖而危险的怀抱深处。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浑身被冷汗浸透。
但那错觉带来的感受却残留着。我惊恐地低头看身上的皮衾。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深色的皮毛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随着我的呼吸微微起伏。那古老的腥臊气味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它不是一件大衣。
它从来都不是。
它是一个巢穴。一个活着的、渴望包裹和容纳的巢穴。它选中了我,用温暖和安全诱惑我,让我习惯,让我依赖,最终……想要将我彻底同化,变成它这永恒“拥抱”的一部分,永远禁锢在那皮毛构成的温暖地狱里。
我发疯般地想要挣脱它,手指撕扯着领口。但那皮衾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变得异常“固执”,缠绕着我,那柔软的皮毛此刻却有着惊人的韧性。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厨房,抓起剪刀,对着袖子疯狂地剪下去。
但是……
刀刃割在那些浓密的毛发上,竟然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于切割坚韧皮革的声音!阻力极大!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才勉强剪开一个小口子。
而就在剪开的瞬间——
我没有看到任何布料内衬或是填充物。
从那破口处溢出的,是一种暗红色的、微微湿润的、仿佛新鲜血肉般的组织!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温热的白气从中冒出!
同时,我听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
一声低沉、痛苦、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处又近在耳边的呜咽。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通过皮毛的震动,传递到我的皮肤,我的骨骼!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伤害的委屈,和一种……更加执拗的、不肯放手的占有欲。
我吓得魂飞魄散,扔掉了剪刀,瘫倒在地。
那破口处,暗红色的组织微微蠕动了几下,周围的皮毛仿佛有生命般缓缓靠拢,竟然……以一种缓慢而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自我修复!
我彻底绝望了。
我摆脱不了它。
现在,它依旧在我的衣柜里。我每天依旧会穿着它。不是因为舒适,而是因为……恐惧。我害怕如果我不主动穿上它,它会用更可怕的方式来“拥抱”我。
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上“活”得越来越明显。有时深夜,我能感觉到那些皮毛在无风的情况下自行拂动,像在呼吸。那股腥气越来越浓,甚至洗完澡后也无法散去,仿佛已经渗透了我的皮肤。
我不知道它最终想要什么。是将我完全吞噬,融为一体?还是只是永远这样包裹着我,直到我彻底遗忘外面的世界,成为它巢穴里一个温暖的、沉默的装饰?
我只知道,我再也感受不到真正的温暖了。任何其他的衣物,哪怕是厚厚的羽绒服,给我的感觉都是冰冷、单薄、毫无生气的。
只有这件《皮衾》,它的拥抱,温暖、窒息、永恒。
而我,已经在它的怀抱里,慢慢冷却,慢慢……不再像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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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星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件无形皮衾的包裹与重量。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深深的恐惧和一种被长期侵蚀后的麻木。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那颜色彻底固化為一种陈旧皮草内侧的暗沉色泽,油腻而腥臊,火光跳跃间,仿佛真有一件无形的大衣,正温柔而恐怖地笼罩着这小小的空间,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包裹感。
宫长志雄沉默地望着那烛火,良久,才缓缓低语,声音仿佛也带上了皮毛的摩擦感:“温暖的巢穴,亦是永恒的囚笼。当庇护所活过来,拥抱便成了吞噬。《皮衾》……它渴望的,或许只是一个不会冷却、不会腐朽的‘同伴’。”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重重迷雾,落向了另一位尚未开口的女子——孟琳恩。
“孟小姐,”他的声音将那令人窒息的包裹感稍稍驱散,“‘衾’的余温犹在,你的故事,是否会带我们触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