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瓷恩
书名:怪恶之夜 作者:余静雨 本章字数:4022字 发布时间:2025-09-12


宫长志雄的目光,如同穿透这浑浊的空气,落在了那位名为孟琳恩的女子身上。她坐在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整地放在膝上,指节却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紧绷。她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样涣散或沉浸于恐惧,反而带着一种锐利的、近乎审视的警惕,仿佛在不断评估着周遭的一切,包括每一个讲述者的故事。


被点到名时,孟琳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那跳跃的、散发着皮草腥气的烛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厌恶,又像是某种更深的不安。


片刻的沉默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过于刻板的克制,但在这冷静之下,似乎能听到细微的颤音,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温暖……巢穴……吞噬……”她重复着宫长志雄刚才的低语,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驳,“令人窒息的‘拥有’,确实恐怖。但我的故事,或许与之相反。它关于……‘给予’。一种看似慷慨,实则将人拖入更深重负的……‘恩赐’。” 她稍微停顿,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那个名字。 “它叫——《骨瓷恩》。”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烛火的颜色骤然变化!那陈旧的皮革色泽迅速褪去、凝固,仿佛被高温灼烧、漂白,转化成为一种极其诡异的光泽——一种温润又冰冷、细腻又易碎的白。那白色并非纯白,而是隐隐透着一种极淡的、人体骨骼般的青黄质感,表面光滑如釉,却又仿佛能窥见内部极其细微的、如同骨殖纹理般的结构。火光在其上跳跃,反射出的是类似精致瓷器的冷光。


孟琳恩没有去看烛火的变化,她的目光放空,聚焦于眼前的虚空,开始了她的讲述。她的语调始终保持着一份异样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调查报告,但这份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自然。



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是勤恳的工薪阶层,生活不算富裕,但也从未短缺过我什么。他们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平安顺遂。然而,我从小就知道,我们家族有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恩人”,或者说,一个纠缠了数代人的“恩情”。


那是一个姓白的显赫家族。据我祖母模糊的讲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高祖父那一辈,家乡闹饥荒兼瘟疫,死了很多人。我们这一支眼看就要饿死病死在破屋里,是一位白姓乡绅开了粮仓,请了郎中,救活了当时只剩一口气的高祖父和他年幼的弟弟。


这是活命之恩,再造之德。高祖父磕头谢恩,发誓子子孙孙永不忘白家恩情。


如果只是这样,那或许只是一段值得铭记的家族往事。但问题在于,这份“恩情”,从那一刻起,就变得……具象化了。


白家当时并未要求任何实质性的回报,反而在灾年后,看高祖父为人老实勤快,给了他一个在自家瓷窑工作的机会。白家是以烧瓷起家的,据说祖传的手艺极其精湛,尤其是一种秘而不宣的“骨瓷”,质地轻脆,声如磬鸣,釉色是一种独特的、温润又冰冷的白,被誉为“雪肌瓷”,价值连城。


高祖父感恩戴德,进了瓷窑,从最辛苦的杂工做起。他一生都兢兢业业,对白家忠心耿耿。白家对待我们家族的成员,也始终保持着一种看似温和的“照顾”。但这种“照顾”,是附着条件的。


它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债。一种世代相传、必须偿还的“恩”。


白家的人,似乎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或者说是……习惯。他们总能在你人生某个关键时刻,“恰好”地、“不着痕迹”地施予恩惠。


比如,我祖父年轻时想学一门手艺,辗转求人不得,最后是白家“偶然”得知, “顺手”介绍了一位老师傅。父亲高考那年重病,差点错过考试,是白家一位恰好来访的、在医院“有关系”的亲戚,“热心”地安排了紧急住院和最好的医生,让他得以顺利参考。


每一次帮助,都来得那么“及时”,那么“恰到好处”,让你无法拒绝,甚至最初是满怀感激。白家的人也从不居功,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举手之劳”、“都是缘分”。


但每一次接受帮助后,我们家族的人都会收到一件礼物。


一件白家瓷窑出产的瓷器。


最初可能只是一个茶杯,一个小碗。随着“恩情”的累积,瓷器的体积和价值似乎也在增长。


这些瓷器精美绝伦,尤其是那种“雪肌瓷”,触手温润,光线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仿佛有生命一般。白家的人赠送时,总会带着那种标志性的、温和又疏离的笑容,说:“一点小玩意儿,留着用吧。看到它,就想起咱们两家的情分。”


情分。


这个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没有人明说需要回报,但那份沉重的“恩情”和这些精美的瓷器,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们家族的每一个角落。祖辈父辈对白家保持着绝对的恭敬和顺从,几乎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家里摆满了白家赠送的瓷器,它们被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那不是器物,而是恩情的化身。


这种氛围让我从小就觉得窒息。我厌恶那种欠债般的感觉,厌恶家族成员在白家人面前不自觉的卑微姿态。我拼命读书,想要远离家乡,凭借自己的能力摆脱这种诡异的“恩情”束缚。


我几乎成功了。我考上了很远城市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生活轨迹似乎与那个白家再无交集。我甚至刻意疏远了与家乡的一些联系,过年都找借口不回去。


直到三年前,我母亲确诊了重病,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我工作几年的积蓄远远不够。我父亲愁白了头,四处借钱,但缺口依然巨大。


就在我们一家陷入绝境时,白家的人,又“偶然”出现了。


来的是一位叫白琮的年轻人,论起来算是白家现在的少东家,比我大几岁。他依旧带着那种温和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笑容, “听说伯母病了,家里遇到困难,家父深感关切。” 他轻描淡写地留下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足以覆盖所有医疗费的现金。 “一点心意,先应应急,不必挂怀。”他笑着说,眼神却像某种光滑的瓷器,看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


我父亲当时就要跪下,被白琮扶住。我站在一旁,浑身冰冷。我知道,我们永远也逃不掉了。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出院后不久,白琮再次来访。这次,他没有带现金,而是带来了一个精心包装的长条形木盒。


“听说孟小姐在外事业有成,恭喜。”他看着我,笑容不变,“一点贺礼,也是替家父聊表欣慰之情。”


他打开木盒。


里面是一套茶具。一壶四杯。


全都是那种冰冷的、釉光流转的“雪肌瓷”。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这套传说中的瓷器。它们白得令人心悸,细腻得仿佛少女的肌肤,却又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的坚硬感。光线落在上面,似乎不是被反射,而是被吸收了进去,在瓷器内部缓慢流转。


白琮亲手将那只壶和杯子取出。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就在他的指尖离开最后一只杯子的瞬间——


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那只小巧的茶杯,自己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如同银针落地般的嗡鸣。


叮——


声音很小,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我猛地抬头,看向白琮。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这套瓷器,希望能伴孟小姐左右,”他温和地说,“见瓷如见故人,勿忘……情分。”


他离开了。那套冰冷的、仿佛有自己生命的茶具,留在了我的客厅。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


我发现,我无法摆脱那套瓷器。每一次我试图将它们收起来,甚至产生将其送走或毁掉的念头时,总会有各种“意外”发生。比如,我会莫名其妙地滑倒,打碎自己心爱的水杯;或者工作上突然出现棘手的难题,仿佛在惩罚我的“忘恩负义”。


更可怕的是,那套瓷器,似乎真的在“注视”着我。


深夜,我偶尔会听到客厅传来极其细微的、瓷器轻轻碰撞的叮咚声,如同有人在无声地摆弄它们。有时我独自在家,会莫名觉得背后发冷,猛地回头,却只看到那套茶具静静地摆在桌上,釉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仿佛刚刚有什么东西从那光滑的表面滑走。


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光滑冰冷的瓷窑里,四周墙壁都是那种“雪肌瓷”,我赤脚走在上面,冰冷刺骨,墙壁上映出无数个我苍白扭曲的脸。白琮,或者像白琮的人,站在窑口高处,带着那永恒不变的笑容,俯视着我。


最大的变化,是那种无形的“恩情”压力,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和沉重。


我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拒绝别人的请求,尤其是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哪怕是很小的帮助。一种强烈的、近乎强迫症的“报恩”念头驱使着我,让我不断付出,甚至超出自己能力范围。我变得焦虑、失眠,生怕欠下任何一点“人情债”。


因为我知道,一旦欠下,或许就会有新的、冰冷的“瓷器”,以“礼物”的名义,被送入我的生活。它们会监视我,提醒我,束缚我。


那套《骨瓷恩》茶具,就摆在那里。我每天都能看到它们。我甚至不得不使用它们——因为我发现,如果长时间不去触碰它们,它们似乎会“不满”,我的倒霉事就会增多。而当我偶尔用那壶泡茶(我从未敢用那杯子喝),手指触碰那温润又冰冷的壶身时,我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满足般的震颤。


它们不是瓷器。


它们是“恩情”的化身。是白家用来标记、捆绑、甚至可能汲取什么的工具。它们用精美和“情分”包装自己,内里却是冰冷的、坚硬的、永恒存在的债务和束缚。


接受一份恩,便背上一件瓷。 瓷在,恩在。 恩在,永世难脱。


我们家族,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那场饥荒中的“活命之恩”,烧制成了白家瓷窑里另一套精美的、沉默的、永恒偿还的——“人瓷”。


而我,不过是最新被标记上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最终会怎样。或许有一天,我会像那些瓷器一样,外表看起来完整光洁,内里却只剩下冰冷的、被“恩情”烧透的空洞。


---


孟琳恩的故事结束了。她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在这平静的叙述下,那种被无形之债缓慢勒紧、被冰冷“恩赐”时刻监视的恐怖,却愈发显得毛骨悚然。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烛火稳定地燃烧着,那颜色彻底固化為一种湿润的、带着骨殖质感的诡异白色,光滑,冰冷,映照出周围人苍白不安的脸,仿佛每个人都成了那易碎瓷器上的一道浅影。


宫长志雄凝视着那骨瓷般的火焰,良久,才幽幽叹息,那叹息声也仿佛带着瓷器碰撞的清冷回音:“施恩望报,其恩如刃。情分之缚,甚于铁索。《骨瓷恩》……将无形的债,烧制成有形的枷,永世陈列,永世提醒。端的……是诛心之礼。”


他的目光,如同被那冷白瓷器反射的光引导着,缓缓转向了下一位等待着的讲述者——王雪。


“王小姐,”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一层釉质的冰冷,“‘恩’的冷光犹在眼前,你的故事,又将为我们揭示怎样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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