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长志雄的目光，如同被那骨瓷冷光洗涤过，清冷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那位名叫王雪的女子身上。她坐在一个光线稍亮的位置，衣着素净，看起来温和甚至有些怯懦，双手一直交握着一只小小的、已经凉了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被点到名字时，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颤了一下，迅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仿佛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她沉默的时间比前几位都要长一些，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努力平复某种情绪。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般，用很小、带着细微颤音的声音开口： “孟小姐的故事……让我觉得……很冷。”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那种被‘恩情’绑住，无法挣脱的感觉……我……我好像能懂一点。”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勇气。 “但我的经历……或许更……更难以启齿。它没有那么……显眼的外在之物。它藏在最日常、最普通的地方。它关于……食物。一种……最初带来无比满足，最终却让人恐惧至极的……味道。”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我叫它——《腐甜》。”

在她吐出最后两个字的瞬间，那骨瓷白的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仿佛被风吹动，但室内并无风。火焰的颜色如同被滴入了什么浓稠的液体，那冰冷的青白色迅速被晕染、调和，变得浑浊、黯淡，泛起一种极不自然的、类似于变质糖浆的暗黄色，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难以形容的、腐败的灰绿色。一股极其微弱的、甜腻中带着酸腐的气味，似乎从烛芯中弥漫开来，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王雪似乎被这变化吓了一跳，身体向后缩了缩，眼神更加惊恐。她低下头，不再看那烛火，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回忆带来的生理性不适，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我一直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性格内向，工作普通，生活就像一杯温吞水，平淡得泛不起一丝涟漪。或许是因为这个，我总下意识地想寻找一点……慰藉。一点能让我感觉切实活着、感觉被满足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种慰藉，很大程度来自于食物。尤其是甜食。

不是那种高级餐厅里精致的甜品，就是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甜。超市里打折的奶油蛋糕、街边小摊的油炸糖糕、色彩鲜艳的果汁饮料……它们能给我带来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和饱足感。我知道这不太健康，但每次心情低落或者感到孤独时，吃上一些甜甜的东西，总能让我好受很多。

大概半年前，我家楼下那条背街的小巷里，新开了一家很小的糖水铺子。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挂着一个歪歪扭扭写着“甜”字的木牌。店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太，总是佝偻着腰坐在灶台后面，看不清脸。铺子里只卖一种糖水：一种浓稠的、颜色很深、近乎琥珀色的糖水，里面沉着一些煮得烂烂的、看不出原本形态的豆类和果干。

价格便宜得惊人。

第一次走进去，是因为那天加班到很晚，又饿又累，闻到巷子里飘出一股极其诱人的、带着焦香的甜味，鬼使神差就进去了。老太太什么也没问，颤巍巍地舀了一大碗递给我。

那碗糖水的味道……我至今无法准确描述。

它很甜，甜得发腻，但那种腻味之中，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和层次感。仿佛浓缩了无数种甜味素材的精华，又经过长时间的熬煮，将所有味道都强行融合、发酵成一种全新的、极具冲击力的复合甜味。里面煮烂的豆子和果干，入口即化，但化开之后，残留的口感并非沙糯，而是一种奇特的……肥腻滑润感，像是……像是熬煮得融化的脂肪。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喝完了那一大碗。喝完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爆炸般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席卷了全身。不仅仅是胃部的充实，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大慰藉，所有疲惫、孤独、空虚都被那浓稠的甜味彻底填满、覆盖了。那是一种近乎麻醉的快感。

从那天起，我成了那家小铺的常客。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去喝上一碗。那糖水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上瘾。我开始对其他的食物失去兴趣，白天在公司吃午餐便当味同嚼蜡，只盼着下班后那碗极致的甜。

我的变化很快显现出来。最明显的是体重快速增加，皮肤也变得有些油腻，容易长痘。同事朋友开玩笑说我“心宽体胖”，但我自己知道，那不是健康的胖，而是一种……虚浮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撑起来的肿胀感。

但我停不下来。一想到那碗糖水的味道，那种极致的满足感，我就无法抗拒。甚至白天工作时，我也会开始走神，回味那种味道，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直到大概一个月后，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不对劲的细节。

首先是我发现，那糖水的味道，每次去喝，似乎都有些微妙的不同。有时甜味里会带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药草的苦味；有时那肥腻滑润的口感会格外突出；有时又会莫名泛起一点果酸味，但那酸味很快又被更浓烈的甜压下。仿佛熬煮的原料并不固定。

其次，是那个老太太。她似乎永远在那里，永远穿着那身深色的、看起来油腻腻的衣服。我从未见过她熬煮糖水的过程，那口大锅总是盖着厚厚的木头锅盖，只在舀取时掀开一瞬间，涌出那股浓烈到令人头晕的甜蒸汽。有一次我去得稍早，巷口拐角处，我看到她正拖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的塑料袋往铺子后面的垃圾堆走。袋子看起来很沉，拖过地面时，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油渍般的痕迹，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更加复杂的气味——依旧是那诱人的甜腻，但甜腻之下，却混合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变质的闷味。

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被对糖水的渴望压了下去。

真正的恐惧，始于一次偶然的发现。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喝糖水。老太太舀糖水时，手腕似乎比以前更加干枯颤抖，几滴滚烫的糖水溅了出来，滴落在她深色的袖口和柜台上。她若无其事地用抹布擦去。

我端着碗坐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才糖水滴落的柜台位置。

在那油腻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那被擦拭过的地方，残留的糖水痕迹，并不是透明的琥珀色。

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而且那痕迹……似乎极其粘稠，甚至……在极其缓慢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我猛地眨了眨眼，再看去时，那痕迹似乎又只是普通的糖渍。

但我心里的寒意却瞬间冒了出来。那碗捧在手里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水，突然变得无比烫手。

那天晚上，我强忍着不适，勉强喝完了那碗糖水。但那种熟悉的满足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回到家后，我吐了。吐出来的东西，带着一股极其浓烈的、甜腻到发臭的气味，颜色也是暗沉的、不正常的褐红色。

我害怕了，决定再也不去那家铺子。

戒断的过程比想象中痛苦百倍。不仅仅是心理上的渴望，更有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我头晕、乏力、情绪极度低落、失眠，并且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嗅觉异常——我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坏的气味，萦绕在我身边，尤其是在我感到饥饿或疲惫的时候。那气味，和那糖水的味道，以及那晚在垃圾堆旁闻到的闷味，一模一样。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我对正常甜味的感知变得迟钝了。吃再甜的蛋糕、喝再甜的饮料，都觉得寡淡如水，无法再带来任何愉悦感。我的味蕾仿佛被那碗诡异的糖水烧坏了，只有记忆里那种极致浓稠、复杂、带着肥腻感的腐甜，才能刺激到我。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两周。我瘦了一些，但精神极其糟糕，像是被抽走了魂。

一个雨夜，我又冷又饿，加完班走在回家的路上。那股诡异的腐甜气味再次出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仿佛就在我鼻端缠绕。鬼使神差地，我的脚步自己拐进了那条背街小巷。

糖水铺还开着，昏黄的灯光在雨夜里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老太太依旧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她看到我，干瘪的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裂纹般的表情。

她没有问我要不要，直接拿起碗，舀了满满一大碗。

那碗糖水，在灯光下，颜色深得近乎黑色，表面却反射着油腻的光泽。那股甜腻腐败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疯狂地钻进我的鼻腔，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的理性在尖叫着逃离，但我的身体，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渴求着它。唾液急剧分泌，胃部痉挛般地抽动。

我像梦游一样走过去，接过了那碗糖水。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碗壁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那浓稠的、近乎黑色的糖水中，有一个小小的、未能完全煮化的块状物浮沉了一下。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小截……指骨？还是某种小动物的关节？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极致的恐惧和极致的渴望在我体内疯狂交战。

我死死盯着那碗糖水，全身发抖。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被那糖水香气占据的脑海里响起的、如同无数细碎糖粒摩擦般的嘶哑低语：

“吃吧……” “吃了……就不饿了……” “吃了……就满足了……” “都是……好东西……熬的……” “舍不得扔的……都甜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和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

碗沿凑近了嘴唇。

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甜气味彻底笼罩了我。

在我意识彻底沦陷的前一秒，我仿佛看到，那昏黄灯光下，老太太深色袖口的手腕上，溅落的糖水滴留下的痕迹，不再是暗红色，而是如同脓液般的、带着绿意的昏黄……

我不知道最后我有没有喝下那碗糖水。

我的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

我只知道，现在，我依旧能闻到那股味道。它似乎已经烙印在了我的嗅觉里，甚至……我的身体里。我对其他食物越来越没有兴趣，身体却以一种不健康的方式维持着。

有时深夜醒来，我会觉得喉咙里泛着那种甜腻油腻的味道，仿佛刚刚吞咽过什么。

我不知道那家铺子还在不在，我也不敢再去看。

我只知道，那种“腐甜”，已经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梦魇。它用最廉价的满足感诱惑我，或许早已将某种腐朽不堪的东西，注入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它喂饱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最深的恐惧， now, 来自最深沉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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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雪的故事结束了。她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微微喘息着，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余悸和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那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的气味，似乎随着她的讲述，在空气中变得更加清晰了一点，令人作呕。

烛火稳定地燃烧着，颜色已彻底化为那种变质糖浆的暗黄与灰绿交织的浑浊色泽，火光跳跃间，仿佛有粘稠的糖液正在缓慢滴落。

宫长志雄沉默地望着那令人不适的烛火，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也嗅到了那丝腐甜之气。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至甜之下，至腐之中。以空虚之饵，钓取饥渴之魂。《腐甜》……诱人深入的不是饥饿，而是对‘满足’本身的贪婪。端的……是穿肠毒药，蚀骨蜜糖。”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那浑浊的甜腻之气，精准地落向了下一顺位的讲述者——何睦。

“何小姐，”他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甜腻的粘稠感，“‘甜’的余味仍在唇齿之间，你的故事，是否会带我们品尝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