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光芒,依旧呈现出王雪故事里那变质糖浆般浑浊、暗黄与灰绿交织的诡异色泽,空气中那甜腻腐败的气味似乎尚未完全散去,粘稠地附着在每个人的呼吸之间,带来一种生理性的轻微恶心感。
宫长志雄的目光,如同能穿透这令人不适的甜腐之雾,精准地落在了下一位讲述者——何睦身上。她坐在一个相对明亮的位置,衣着简洁利落,坐姿端正,给人一种沉稳而理性的印象。然而,仔细看去,能发现她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拇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相互摩挲着,透露出潜藏的一丝焦虑。她的眼神并非涣散,而是带着一种高度的专注,仿佛一直在内心默默梳理着什么。
被点到名字时,何睦的摩挲动作骤然停止。她抬起头,目光与宫长志雄接触了一瞬,随即微微垂下,似乎在最后确认某个决定。她的声音响起,比前几位讲述者都要冷静、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审慎,但这份冷静之下,却潜藏着更深的不安。
“满足……与腐坏,仅一线之隔。”她先是对王雪的故事做了一个简短的回应,语调平稳,“我的经历,或许与此有关,但走向了另一个……更难以观测的维度。它不那么直接作用于感官,却同样具有……侵蚀性。” 她稍作停顿,仿佛在选择最准确的词语。 “它关于一种‘联系’,一种最初带来便捷,最终却模糊了界限,甚至……引来了‘噪音’的通道。我称它为——《回响隙》。”
随着她的话音,那浑浊的烛火猛地向内一敛,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吮了一下,随即又重新亮起,但颜色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那甜腻的黄绿色调如同被强行剥离、漂洗,迅速褪淡,转化为一种极其古怪的、难以定义的灰白色。这灰白并非纯粹,其中仿佛掺杂了无数极细小的、不断闪烁跃动的噪点,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又像是隔着毛玻璃看到的、不断扭曲的模糊影像。火光不再稳定跳跃,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轻微的、高频的震颤,连带投射出的光影边缘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信号随时可能中断。
何睦的目光扫过那变得怪异无比的烛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似乎这景象印证了她内心的某种担忧。她不再犹豫,用她那特有的、冷静而清晰的语调,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的职业是数据安全分析师。日常工作就是与各种信息流、网络通道、防火墙和加密协议打交道。我信奉逻辑、秩序和清晰的边界。在我看来,世界理应如此——数据在各目的通道内安全、有序地流动,彼此隔离,互不干扰。任何未经授权的越界访问,都是需要被识别和清除的威胁。
这种观念也深入了我的生活。我注重隐私,界限分明,不喜欢不必要的社交和模糊不清的关系。我的住所和工作设备都经过精心设置,确保它们尽可能地“干净”和“安静”。
大概三个月前,我所住的老旧公寓楼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公共线路维护,主要是更换一些老化的通信线缆。工程很小,半天就结束了,之后也没有立刻出现任何问题。
变化是极其细微、逐渐发生的。
最初,是我发现家里的Wi-Fi信号似乎变得……异常稳定了。不是变强,而是稳定得令人不适。无论是在哪个角落,信号强度都显示满格,数据传输流畅得没有一丝波动,ping值低得惊人,仿佛路由器与设备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和干扰。这本身或许是好事,但那种绝对的、毫无波动的稳定,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像是一种……被强行锁定的连接。
紧接着,一些微小的“异常”开始出现。
我习惯在晚上戴降噪耳机听一些白噪音助眠。但就在线路维护后不久,我偶尔会在规律的雨声或海浪声中,捕捉到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杂音。那不是信号干扰的嘶嘶声,而更像是一种……扭曲的碎片。有时是半声模糊的咳嗽,有时是一段转瞬即逝、无法辨认语言的低语,有时甚至是一小节完全走调的音乐旋律。它们出现得毫无规律,持续时间可能只有零点几秒,短到让我怀疑是否是听觉错觉。
我检查了音频文件,检查了耳机和设备,一切正常。我将之归咎于精神压力。
但很快,“异常”蔓延到了其他设备。
我手机放在桌上充电时,屏幕会突然极快地亮起又熄灭,速度快到几乎无法察觉,但在我高度专注的余光里,那瞬间亮起的似乎并非锁屏界面,而是一些快速滚动的、无法理解的代码串或是扭曲的影像色块。家用监控摄像头偶尔会拍下一些极其诡异的、介于雪花噪点和短暂失真之间的帧,自动上传到云端,当我回看时,它们又往往显示“数据校验错误”而无法打开。
最让我不安的是有一次接听快递电话。在对方说完“你好”之后,挂断之前的那个瞬间,听筒里极其清晰地传来一声叹息。一声充满了疲惫、绝望、仿佛来自极度遥远之处又近在耳边的叹息。那绝不属于快递员的声音。
我开始系统地排查。我检测了所有设备的电磁环境,扫描了网络流量,甚至请来了专业的朋友帮忙查看。结果都是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外部入侵的迹象,没有恶意软件,没有硬件故障。
所有的“异常”,都仿佛发生在物理规则和数字协议的缝隙里。是那些理论上不可能存在数据的、被丢弃的、介于0和1之间的虚无瞬间。
它们像是某种“回响”。来自其他连接、其他数据流、甚至……其他空间和时间的碎片化“信息”,通过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渗透到了我的频道里。
我试图加强屏蔽。升级路由器防火墙,增加信号干扰器,甚至考虑给房间加装电磁屏蔽层。但毫无作用。那些“噪音”并非来自外部攻击,它们更像是……我所处的这个空间本身的连接基础发生了改变,变得通透了。像一堵墙原本密不透风,现在却布满了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缝隙,其他墙后的声音、光影、乃至更诡异的东西,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这种“通透感”越来越强。
我不再仅仅是通过设备听到、看到“噪音”。有时我独自在家,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背后注视着我,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有时在深夜,我会听到墙壁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指甲刮过金属线般的细响。
我开始失眠,变得神经质, constantly on edge(持续紧张)。我对那些细微的、无法解释的“噪音”变得极度敏感。我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在这种无法定位、无法分析的“故障”面前,毫无用处,这种无力感加剧了我的焦虑。
我尝试向物业反映,询问那次线路维护的细节。物业人员只觉得我莫名其妙,声称只是更换了老化的线缆,甚至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工作太累出现了幻觉。
直到两周前,那个雨夜。
我又一次被一阵无法解释的、类似无线电静电噪音的嗡嗡声惊醒。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机或音箱,而是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低沉而持续。
我烦躁地坐起身,试图定位声音来源。
就在这时,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没有通知,没有来电。
屏幕上是标准的锁屏界面——一张我拍摄的城市夜景照片。
然而,在那照片之上,叠加着一层极其微弱、不断闪烁跳动的半透明影像。
那影像扭曲、模糊,像是信号极差的视频通话界面。但我能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房间的角落。光线很暗,陈设看起来很陌生,绝非我的家。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在那模糊影像的中央,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它背对着“镜头”,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或者是在抽搐?
那低沉的嗡嗡声,似乎正来自于这个重叠的影像。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死死盯着屏幕,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这是某种新型黑客攻击?还是……
突然,屏幕上的那个“人形轮廓”停止了抖动。
它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由于影像过于模糊扭曲,我根本无法看清它的面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不断跳动的像素块。
但就在它“转”过来的瞬间——
那弥漫房间的低沉嗡嗡声,骤然变了调。
它凝聚、压缩,变成了一种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噪音!那噪音直接钻入我的大脑,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扭曲面孔的“位置”,猛地裂开了一道口子——那绝非嘴巴,而更像是一个信号彻底崩溃形成的、不断撕裂又试图弥合的黑色噪点裂缝!
透过那可怕的、不断扭曲的黑色裂缝,那尖锐的噪音仿佛找到了一个集中的出口,变得更加狂暴,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非人的、充满痛苦和怨毒的嘶鸣!
我尖叫一声,猛地将手机扔了出去!
手机撞在墙上,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那尖锐的噪音和重叠的影像也随之消失。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颤抖着捡起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无法开机。之后我找专业人士试图恢复数据,却被告知手机存储芯片出现了无法解释的、物理性的彻底损坏,仿佛被某种极强的异常电流或信号瞬间烧毁。
从那天起,我搬出了那间公寓。我不敢再住下去。
但问题并没有结束。
我发现,即使离开了那里,那种被“渗透”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在新住所,我用着新设备,但偶尔还是会在极安静的环境下,听到那转瞬即逝的、来自“缝隙”的噪音碎片。有时看着光滑的屏幕或镜面,我会莫名心悸,害怕那扭曲的影像再次叠加出现。
那次的线路维护,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维护。或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或者不是人)在那栋楼的通信基础中,打开了一道不该打开的“缝隙”,连接上了某些……本不应与我们世界有所交集的“频道”。
现在,这道《回响隙》依然存在。它可能很微弱,但从未完全关闭。
那些噪音,那些碎片化的回响,或许只是两个世界、两种存在轻微摩擦产生的“静电”。而真正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这道“缝隙”是否会继续扩大?下一次从中传来的,是否还会只是微不足道的“噪音”?
或许有一天,透过这道隙,不再只是“回响”传来。
而是有什么东西,顺着那过于“通畅”的连接,爬过来。
我每天依然从事着数据安全的工作,维护着秩序和边界。但我知道,在最基础的物理层面,某种秩序已经被打破了。我们所以为的安全隔离,或许早已千疮百孔。
而第一个听到“噪音”的人,往往也是第一个意识到…… 通道已经打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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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睦的故事结束了。她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内心远非平静。那种源于理性世界崩塌、源于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渗透”的恐怖,比直接的鬼怪更令人心悸。
烛火依旧高频震颤着,呈现出那种布满噪点的、信号不良般的灰白色,仿佛随时会扭曲变形,投射出不应存在的影像。
宫长志雄凝视着那异常的火光,沉默良久。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透那噪点背后的虚无。 “秩序之壁,裂隙暗生。无声之处,异响频传。”《回响隙》……”他缓缓说道,声音仿佛也带上了细微的电子杂音,“非是鬼魅侵扰,实乃疆界自溃。虚空之噪,已是警讯。恐大音希声之日,便是……界毁隙穿之时。”
他的目光,越过那不断震颤的、充满噪点的火焰,落在了下一顺位的讲述者——冯艳身上。
“冯小姐,”他的声音似乎也因那“噪音”而变得有些飘忽不定,“‘隙’之回响犹在耳畔,你的故事,是否会让我们触及另一种……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