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仿佛被黄彤丹故事里那无声的“滴”音冻结了一瞬，随即更加不安地摇曳起来，光线晦暗，将众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形销骨立，仿佛一个个随时会溃散的幽魂。宫长志雄的话语在寂静中落下，余音缠绕不去，那“点亮夜色”的邀请，在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踏入更深禁忌区域的许可。

短暂的沉默在众人之间弥漫，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寒意。最终，坐在阴影较深处的一位女子轻轻动了一下。她看上去年纪稍长几分，气质沉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仿佛刚才那关于无形“邻居”的故事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太多波澜。

“看来，‘邻居’总是无处不在，形式各异。”她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在叙述一件既成事实，“既然轮到我，那么，我也分享一个关于‘记录’的故事。并非手机，也非声音，而是……光影。”

宫长志雄向她微微倾身：“请讲，来裕小姐。”

来裕点了点头，她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人或物上，而是投向了烛光无法照亮的更深远的黑暗。

“我称之为，《遗光斋》。”

城西的老街快要拆了，这件事嚷嚷了好几年。我有个朋友，是搞城市历史研究的，我们叫他老陈。拆迁前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几乎天天泡在那里，拿着相机和笔记本，想尽可能多地记录下那些即将消失的街景和老人。

老街深处，藏着一家极小、极不起眼的照相馆。门脸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旧式的木门，漆皮剥落得厉害，招牌是手写的繁体字——“遗光斋”。这三个字写得苍劲，却蒙着厚厚的灰尘，几乎看不清。窗户玻璃灰蒙蒙的，里面似乎从不开灯，也看不清任何陈列。

老陈一开始并没特别注意它。这种老城区里即将被时代洪流冲走的小铺子太多了。他更关注那些还能和人说上话的茶馆、理发店或者杂货铺。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拍摄一栋颇有年月的骑楼时，偶然将镜头对准了“遗光斋”那条更窄的巷子口。透过相机的取景框，他莫名感到一种极细微的……吸引力。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就像是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固执地呼唤。

鬼使神差地，他走近了那家照相馆。

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了。门轴发出干涩悠长的“吱呀”声，像是惊扰了沉睡多年的时光。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暗，更深。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旧木头、化学药水、灰尘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于……旧纸张和干涸油脂混合的味道。光线从门口挤进去，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可以看到地上铺着老式的花砖，积满了灰。

一个极其苍老、干瘦得像核桃壳一样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阴影最浓重的地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直到老陈的眼睛稍微适应了昏暗，才隐约看到他深陷的眼窝和一动不动的身影。

“拍照？”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用砂纸摩擦旧木头。

老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顺着话问：“老板，您这儿……还营业？”

“留下光，就能走。”老人答非所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老陈觉得这老人可能有点糊涂了，或者这店本身就是一个固执的旧日幻影。他本想告辞，但那股奇怪的吸引力又来了。他借着门口的光，打量了一下店内。墙壁上空空如也，没有像其他照相馆那样悬挂样片。柜台玻璃下面也是空的，积着厚厚的灰尘。整个空间死寂得可怕。

“您这儿……能拍什么照？”老陈出于礼貌和好奇，又多问了一句。

老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几乎被松弛眼皮盖住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

“什么都拍。”老人说，“拍你有的，也拍……你缺的。”

这话太古怪了。老陈心里有些发毛，但研究者的习性让他压下了不适。他想了想，或许是某种老派照相馆玄乎其玄的宣传方式？

“怎么收费？”

“看一眼，付一眼。”老人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重新低下头，融回阴影里，仿佛刚才的对话耗尽了力气。

老陈觉得这地方和这老人都透着一股邪门，他退了出来，回到阳光底下，那种被无形之物牵引的感觉才慢慢消失。他摇摇头，把这次短暂的探访当作一个插曲，继续他的记录工作。

然而，从那天起，怪事开始发生。

老陈冲洗出来的照片，偶尔会多出一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起初极其细微。一张拍摄老街坊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照片，老人脚边的阴影里，多了一团无法解释的、更加浓黑的扭曲，像是一团蜷缩的黑猫，但又没有实体。另一张拍摄废弃阁楼窗户的照片，窗玻璃的反光里，隐约映出一个绝不是老陈自己、也绝非当时街上任何人的模糊人脸，那张脸的表情……是一种空洞的凝视。

老陈以为是相机故障，或者光线巧合形成的错觉，甚至是暗房操作失误。他虽然不安，但还能用理性解释。

直到一周后。

那天傍晚，夕阳给即将拆除的老街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老陈被这景色打动，站在街口，拍下了一张他认为极具历史感和艺术感的全景照片。

照片洗出来时，他惊呆了。

前景是破败的老街建筑，中景是零星几个行走的拆迁工人，背景是绚丽的夕阳和天空。

但在照片的正中央，那条本应空无一人的老街尽头，清清楚楚地站着一个人影。

是那个“遗光斋”的干瘦老人。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旧式长衫，站得笔直，与白天的佝偻判若两人。他正面对着镜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带来任何温暖，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之外的冰冷雕像。

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即使在这么小的照片上，老陈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穿透相纸，死死地、冰冷地……看着镜头外的自己。

老陈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绝对肯定，拍照的那一刻，老街尽头根本没有人！更何况是那个本该待在昏暗店里的老人！

他拿着照片，几乎是跑着再次来到了“遗光斋”。

店门依旧虚掩着。他猛地推开门，昏暗和那股怪味依旧。

老人还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姿势似乎都和上次一模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

老陈把照片拍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声音发颤：“老板！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照片，然后又缓缓抬起来，看向老陈。那张干枯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光留下了。”老人嘶哑地说，“影子，自然就跟来了。”

“什么光？什么影子？！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老陈又惊又怒。

“你的相机，吃了这里的‘光’。”老人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吃了光，就要还回点‘影’。很公平。”

“看一眼，付一眼……”老陈猛地想起老人上次的话，一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你……你到底是谁？你这店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人沉默了片刻，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似乎有些模糊。

“收‘遗光’的。”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收那些没人要的、快熄掉的、带着念想的光……存起来。”

他深陷的眼窝转向老陈，那两点微弱的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你的相机，很贪吃。它吃了不少。”

老陈感到毛骨悚然。他意识到，这个“遗光斋”，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照相馆。它是一个……收集残余光影的诡异巢穴。而这个老人，就是收集者。他用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从那些被拍摄的对象——也许是那些即将消失的老街，也许是老陈自己——身上，汲取了某种“光”，而作为代价，或者作为一种不可避免的伴生现象，那些被隐藏的、不该被看见的“影子”，就会附着在影像上，显现出来。

那些多出来的扭曲阴影、模糊人脸，乃至老人自身的诡异影像，都是这种“贪吃”所带来的“影”！

老陈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门口一个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空花盆。他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条老街，再也不敢回去。

他甚至不敢再碰那台相机，把它连同那天拍的所有底片，都密封在了一个盒子里。

他以为这样就能切断联系。

但他错了。

几天后，他在家里整理资料时，无意间拿起一张前几天用手机拍摄的工作照。照片里是他和几个同事在办公室的合影。

所有人的笑容都很正常。

除了……

在他自己的肩膀后面，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上，反射出了一小片模糊的、无法对焦的昏暗区域。

那区域的轮廓……像极了一个极其瘦小、佝偻着的人影，正静静地、无声地站在他们所有人身后，“嵌”在玻璃的反光里。

老陈的心脏骤停了一秒。

他发疯似的翻找其他近期的照片。家庭聚会时的合影、随手拍的风景、甚至文档资料的照片……

越来越多。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时是一抹不该存在的阴影，有时是背景里一个模糊到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人形轮廓，有时甚至是照片里某人眼球反光中一个极其微小的、诡异的倒影……

那个“遗光斋”的老人，或者他所代表的那个“收集影子”的存在，并没有因为老陈远离那家店而消失。它通过那次拍摄，通过老陈的相机（甚至可能是通过老陈这个人本身），已经被“锚定”了。它开始渗透进老陈所有的“影像记录”里。

它成了所有照片里一个挥之不去的、沉默的、冰冷的“背景板”。一个永恒的、贪婪的“旁观者”。

老陈最终烧掉了那台相机和所有能找到的底片，删光了手机里几乎所有的照片。他甚至开始避免出现在任何镜头前。

但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徒劳。

因为那个老人说过——“吃了光，就要还回点‘影’”。

他怀疑，那种“摄取”和“偿还”，或许早已不止于照片。每一次对过去的回忆，每一次脑海中的影像闪回，是否也都不可避免地……掺杂了那种冰冷的、“遗光”带来的“影子”？

他所记录下的老街的光，最终将他拖入了一个永不褪色的、充满诡异“影”子的世界。

……

来裕的故事结束了。她没有提高声调，始终用那种平稳的、近乎记录的语调，然而故事里那种对“光影”本质的扭曲，那种记录行为本身带来的恐怖污染，让在场所有依赖现代设备记录生活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烛火又暗淡了几分，火苗缩小如豆，顽强地抵抗着即将到来的彻底黑暗。空气里，旧木头、化学药水和灰尘的混合气味仿佛隐约可闻。

宫长志雄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摄取光影，偿还影迹……‘遗光斋’，名副其实。”他低沉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陈旧的气息，“感谢您的分享，来裕小姐。它让我们审视，记录之举，是否亦是一种惊扰。”

他的目光掠过最后两位尚未开口的女士，范晋和范荐。黑暗愈发浓重，几乎吞噬了她们大半的身形。

“烛火将尽，”宫长志雄的声音在逼仄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谁愿为今夜，划上最后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