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空气裹挟着淡淡的檀香,驱散着众人身上的寒意和恐惧。宽敞的客厅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华丽的枝形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墙壁上装饰着意境深远的浮世绘复制品和几幅看不懂的抽象画。与窗外肆虐的暴雨和刚才山林中无法理解的恐怖相比,这里宛如一个不真实的、坚固而奢华的避风港。
宫㭴志雄先生端来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和几碟精致的和果子。“请用,暖暖身子。这样的夜晚,能在山里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也是缘分。”他声音温和,举止从容,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沉稳。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质料很好的藏青色和服便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疏离的关切。
“非、非常感谢您,宫㭴先生。”高桥和子作为代表,再次鞠躬道谢,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她们用柔软干燥的毛巾擦拭着滴水的头发和脸颊,接过温暖的毛毯裹住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
“不必客气。这栋房子平时只有我一人,难得这么热闹。”宫㭴志雄微微一笑,目光在七个女孩惊魂未定的脸上缓缓扫过,“看你们的样子,像是在山里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是迷路,还是……听到了什么?”
他的问题似乎意有所指。木子宜许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后怕和探究的光芒:“宫㭴先生,您也知道……这座山里的‘那个’吗?”
“哦?‘那个’?”宫㭴志雄饶有兴趣地挑眉,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山林总是孕育传说的地方。是熊嚎,还是风声?或者是……更古老一些的东西?”
“是声音!”井崎荟菜抢着说,声音还带着颤音,“像是有人在叫我们的名字!和宜许刚才说的‘山彦’一模一样!”
美乃理紧紧抓着荟菜的胳膊,用力点头,脸色苍白。
“山彦啊……”宫㭴志雄放下茶杯,眼神似乎飘向了窗外的雨幕,仿佛在回忆什么,“那是很古老的精怪了。迷恋人的声音,模仿人的呼唤,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雾气弥漫的时候,是它们最活跃的时刻。你们能安全抵达这里,真是非常幸运。”
他的话让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低了几度。幸运?真的是纯粹的幸运吗?
澪月安静地坐在角落,手中捧着的红茶热气氤氲了她的镜片。她悄悄打量着这间客厅。装修极具品味,价值不菲,但总有一种……过于整齐和安静的感觉,像是没有人长期居住过的样板间,缺乏生活的烟火气。她的目光掠过博古架上的一些摆设,有陶瓷器皿,也有几件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木雕或石雕,造型有些奇特,她看不太懂。
枫花挨着澪月坐下,她的体力最好,此刻也恢复得最快,但神经依旧紧绷,警惕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似乎担心那湿漉漉的拖行声会追到门廊下来。
川崎由雾沉默地喝着茶,宫㭴先生的话让她想起了自家老宅的诡异,那种被不可见之物窥视的感觉,与山林中的呼唤似乎有着某种诡异的共通性——都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在试图突破界限,接触她们。
短暂的沉默被宫㭴志雄打破。“看来,各位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惊吓。有时候,讲述出来会好受一些。反正长夜漫漫,雨势一时也不会停。”他温和地提议,眼神中带着一种鼓励,“我对这些乡野传说也很感兴趣。如果你们不介意,或许可以分享一下你们之前提到的……怪谈?”
他的提议很自然,像是在提供一个排解恐惧的渠道。但在刚刚经历了那样超自然的恐怖之后,再主动去谈论类似的话题,让几个胆小的女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然而,木子宜许的好奇心和分享欲显然压过了恐惧,尤其是在一位似乎对此有所了解的听众面前。她看了看和子学姐,又看了看其他人,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兴奋的光芒。
“说起来……在我们来露营之前,其实也在由雾家的老宅里分享过怪谈呢。”宜许开口说道,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那时候也发生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哦?是吗?”宫㭴志雄显得更有兴趣了,“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听听看?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太害怕,也不必勉强。”
他恰到好处的退让反而激起了宜许的讲述欲。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和子学姐轻轻点了点头,由雾也默许地垂了下眼睑。荟菜和美乃理抱在一起,既害怕又忍不住想听。枫花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澪月则轻轻调整了一下眼镜,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和笔,似乎准备记录下什么。
“那……就由我开始吧?”宜许清了清嗓子,她的声音在温暖而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一个关于‘约定’的故事,但并非山彦那种……它的名字是——”
【人形の代価 - 人偶的代价】
(木子宜许讲述)
“这件事发生在我母亲老家那边的一个远房表姐,凉子身上。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了。”
“凉子表姐那时大概十七八岁,性格很安静,甚至有些阴郁,不太合群。她家在一个有些偏僻的古镇上,家里世代经营着一家很小的、卖传统人偶的铺子。不是那种给小孩子玩的洋娃娃,而是更古老的、用于仪式或者装饰的市松人形、御所人形之类的。做工非常精美,但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尤其是它们的眼睛,玻璃珠做的,太过清澈透明,总觉得在看着你。”
“那一年夏天格外闷热,镇上弥漫着一种慵懒又烦躁的气息。凉子表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家店铺幽暗的后堂里,帮着修补一些旧人偶,或者给新完成的人偶画上眼睛。她说那是很神圣的一步,叫做‘開眼’(开眼),点了眼睛,人偶才仿佛有了灵魂。”
“事情开始于她收到一个奇怪的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包裹里是一个极其古老、做工却异常精致的人偶。穿着褪色但能看出原本极其华丽的十二单衣,头发是真正的黑丝,皮肤是泛黄的陶瓷。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不是玻璃珠,而是某种深色的宝石,幽深得仿佛能把人的视线吸进去。人偶怀里还揣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请好好陪伴她,她渴望一个朋友。’”
“凉子表姐虽然觉得奇怪,但出于对人偶本身技艺的痴迷,她还是留下了它。她把它放在自己房间的壁龛里,每天都会仔细地擦拭。渐渐地,她开始对人偶说话,把它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她发现自己孤独的心事,似乎都能被那对宝石眼睛无声地接纳。”
“怪事就是从那时开始发生的。起初是细微的声响。夜里,她会听到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关节活动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鼠,但检查后什么都没有。然后,她东西的位置开始出现微小的变化。早上起来,发现书桌上的笔挪动了几厘米,或者昨晚放在枕头边的发簪,出现在了人偶的旁边。”
“凉子表姐并没有太害怕,反而觉得……或许是这个古老的人偶真的有了灵性?她甚至开始更投入地对它说话,把它当作一个沉默而忠诚的秘密朋友。她对人偶说:‘要是我能像你一样,永远这么美丽安静就好了。’ ‘要是那些讨厌的人都能消失就好了。’ ‘要是我能离开这个无聊的小镇就好了。’……都是一些少女消极的抱怨和幻想。”
“但很快,这些‘愿望’开始以令人不安的方式实现。那个经常嘲笑她阴沉的男同学,第二天就在骑车上学的路上莫名其妙摔断了腿。那个总在背后说她家店铺‘晦气’的长舌妇,家里突然遭遇了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虽然人没事,但吓得够呛。甚至她那个一直想把她嫁出去换一笔彩礼的父亲,也开始莫名地走霉运,生意一落千丈。”
“凉子表姐开始感到恐惧了。她意识到,那些人出事前,她都曾对人偶抱怨过他们。她试图把人偶锁进柜子里,但第二天早上,它总会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在壁龛里,那双宝石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嘴角的弧度似乎比之前更上扬了一些,像是在微笑。”
“她终于害怕了,想把这个人偶处理掉。她把它带到镇外的河边,想把它扔进水里。但就在她要松手的时候,她清晰地听到一个冰冷、细碎,像是陶瓷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们是朋友了……你说过要陪伴我的……不能反悔……’”
“凉子表姐吓坏了,手一软,人偶还是掉进了河里,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那才是真正恐怖的开始。”
“当天晚上,她又被那‘咔哒’声吵醒。这一次,声音更清晰,更密集。她颤抖着睁开眼,借着月光,她看到——那个本应被河水冲走的人偶,正完好无损地坐在她的枕边!它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滴着水,浸湿了床单。更可怕的是,它的脖子正在极其缓慢地、一卡一卡地转动着,那双宝石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冰冷的、怨毒的‘意志’。”
“陶瓷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直接在她脑海里回荡:‘你抛弃了我……但我们的约定还在……你说过要永远陪伴我……现在,该你成为我了……’”
“凉子表姐尖叫着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湿漉漉的人偶,用僵硬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爬向她。它冰冷陶瓷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那触感让她血液都要冻结。”
“第二天,凉子表姐的母亲发现女儿没有起床。推开房门,看到凉子坐在房间角落,背对着门。母亲叫她,她缓慢地、一卡一卡地转过头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苍白得吓人,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眼神空洞僵直,就像……就像人偶的玻璃珠眼睛一样。她开口说话,声音嘶哑而平板,断断续续:‘我……很……好……我和……朋友……在……一起……’”
“她疯了。或者说,她的灵魂仿佛被那个人偶替换了。她不再认识家人,行为举止变得像一个人偶,动作僵硬,沉默寡言,偶尔会发出陶瓷摩擦般的怪笑。家里请了医生、法师,都毫无办法。她只是整天抱着一个旧枕头,把它当作那个消失的人偶,喃喃自语着‘约定’、‘陪伴’。”
“直到现在,她依然住在老家的疗养院里。我去年去看过她一次。她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我靠近她,轻轻叫她的名字。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眼睛空洞地看着我。然后,她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笑容,用那种气声般的、陶瓷摩擦似的声音对我说——” 宜许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模仿着那种诡异的腔调:
“‘你……也想……和我做朋友吗?’”
“我当时吓得差点摔倒!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后来听说,照顾她的护士偶尔会在深夜听到她的房间里传来对话声,像是她在和什么人说话,但房间里明明只有她一个。有时还能听到轻微的‘咔哒、咔哒’的关节活动的声音……”
宜许讲完了,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也刚从那个恐怖的故事里挣脱出来。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红茶的热气似乎都无法驱散那故事带来的寒意。
“呜……”美乃理已经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荟菜的肩膀后面,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荟菜自己也吓得够呛,紧紧搂着美乃理,脸色发白。
枫花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以后看到古董娃娃真的要绕道走了。”
澪月在本子上快速勾勒着,画了一个穿着十二单、眼睛幽深的人偶轮廓,笔触有些凌乱。
由雾沉默着,眼神若有所思,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和子学姐轻轻拍了拍手:“很精彩的故事,宜许。但也确实让人背后发凉呢。”
宫㭴志雄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深思的表情。此时他缓缓开口:“人偶……尤其是被倾注了过多情感或执念的古老人偶,确实很容易成为一些东西的容器。‘开眼’这一步,在某些古老的说法里,并不仅仅是赋予其形,更是邀请某种‘灵’入驻其中。你表姐的遭遇,很不幸,但并非完全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交换,或者说……代价。她渴望倾诉,渴望陪伴,无形中与那物达成了契约,而契约一旦成立,就无法轻易违背。”
他的解读专业而冷静,仿佛在分析一个学术问题,反而更添了一丝诡异感。
“契约……代价……”宜许喃喃重复着,似乎被这个说法震撼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默默观察的澪月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宫㭴先生……您博古架上的那个……也是人偶吗?”
众人的目光顺着澪月示意的方向望去。在客厅一侧的红木博古架中层,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约莫三十厘米高的物件。之前被其他装饰品遮挡,看不太清。此刻被注意到,才发现那似乎是一个用某种深色木头雕刻而成的雕像。
那雕像的造型非常奇特——并非人形,而是一只蹲踞着的、线条抽象却给人一种活灵活现之感的青蛙。雕刻工艺古朴甚至有些粗糙,表面布满磨损的痕迹,显得年代久远。青蛙的眼睛是两颗嵌进去的、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子,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而奇异的光泽,仿佛正静静地凝视着客厅里的不速之客。
宫㭴志雄顺着她们的眼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那个吗?”他语气平淡地说,“那是一位老朋友赠送的……算是这座房子的守护符吧。据说能带来雨水和丰收,是相当古老的东西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青蛙在许多文化里确实有类似的象征意义。
然而,在这个刚刚听完恐怖人偶怪谈的雨夜,在这栋深山中莫名出现的奢华别墅里,那个造型古朴、眼睛漆黑的青蛙木雕,静静地蹲在架子上,却散发出一种比凉子表姐那个人偶更令人不安的、原始而诡异的氛围。
仿佛那不是雕像,而是一个沉默的、等待已久的观众。
窗外,雨声未歇。山林深处的黑暗中,那湿漉漉的拖行声和模仿呼唤的声音,似乎暂时被隔绝了。但别墅之内,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寒意,正悄然弥漫开来。
宫㭴志雄的目光再次扫过惊魂未定的女孩们,声音依旧温和儒雅:
“看来各位的故事果然十分精彩。那么,接下来,还有谁愿意分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