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光洁的桌面上,将拿铁咖啡拉花上的泡沫照得一片亮白。窗外是东京繁华街道的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洋溢着都市特有的活力与喧嚣。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安全。
木子宜许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已经微凉的咖啡,勺子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她低着头,浓密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眼底那片无法驱散的阴霾。
她瘦了很多,曾经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的苍白,即便扑了粉也掩盖不住。宽大的毛衣袖子下,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上面还残留着几道已经淡化、但仍隐约可见的抓痕和淤青。
桌对面坐着两个女孩,是她大学里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小野和惠理。她们正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同情,但更多是难以置信甚至略带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你真的坚持认为,那不是一场……嗯……集体幻觉?或者某种……极度逼真的噩梦?”小野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偏向关心而非质疑,但效果不佳。
惠理则更直接一些,她吸了一口冰摩卡,眨着眼睛:“就是说啊,宜许酱。九个女孩哎!怎么可能一下子全都……那个了?警察不是也去那座山上搜查过了吗?根本没什么豪华别墅啊!他们说那片区域只有很久以前护林人留下的废弃小屋,而且都快塌了。你说的那个宫……宫什么先生,也完全查无此人。”
宜许搅拌咖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白。她没有抬头,声音干涩而平静,仿佛已经将这段话重复了无数遍,耗尽了所有情绪:
“警察找到我们露营的痕迹,找到我们仓促逃跑时落下的东西,甚至找到了……一些破损的衣物碎片。但他们找不到别墅,找不到任何‘宫㭴志雄’存在的证据。他们更愿意相信,我们是在暴雨中遭遇了山体滑坡或者野兽袭击,大家走散了,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但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产生了……虚构的记忆。”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咖啡的香气和阳光的味道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他们甚至找到了理由——说老宅的怪谈之夜、暴雨、山林迷路、极度的恐惧和疲劳,这些因素叠加,足以催生最可怕的集体癔症。”
小野和惠理交换了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听起来很合理,不是吗?”惠理放下杯子,身体前倾,“比起什么吃人的别墅、会说话的木雕、变成怪物的房主……显然是心理学的解释更靠谱啊!宜许酱,你可能真的需要……嗯……更专业一点的帮助。”她暗示性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宜许终于缓缓抬起头。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那瞳孔深处却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冰冷的黑暗,仿佛任何光线都无法触及。
她看着两位同学,看着她们脸上那种“我们都理解你,你只是病了”的、自以为是的同情,一股混合着无尽孤独和冰冷愤怒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她用尽全部力气才维持住的平静外壳。
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任何细节的描述——裂缝中的眼睛、不存在的楼层、镜中的黑暗、山林的呼唤、溪边的黑影、别墅的奢华与温暖、青蛙木雕、绿色的粉末、消失的同伴、模仿由雾的怪物、那声震慑一切的蛙鸣——在阳光下,在咖啡馆里,听起来都只会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过于逼真的恐怖故事。
“那个……”小野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挤出一个笑容,“不过说真的,宜许酱,你讲的这些‘细节’真的太吓人了!尤其是最后帐篷外面那段!我的天,我昨晚做噩梦都梦到了!你干脆别学文学了,去写恐怖小说吧!肯定畅销!”
惠理也附和着笑起来:“对啊对啊!比我们看过的任何怪谈都带劲!特别是那个‘人偶的代价’和‘边界瞽女’,哇,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你编故事的能力真的是一流!”
编的……一流……
宜许看着她们嘻嘻哈哈的样子,看着她们把自己亲身经历的、用八条人命和彻底破碎的人生换来的地狱绘卷,当成茶余饭后消遣的“好故事”,她感觉自己的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小野和惠理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脸上。
“宜许酱?”
“那不是故事。”宜许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她们都死了。由雾、荟菜、和子学姐、美乃理、枫花、澪月……她们都死了。不是因为山体滑坡,也不是因为野兽,更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集体癔症!”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扫过两个同学瞬间变得煞白的脸。
“她们是被‘吃’掉的。被一个……你们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不愿意去相信的东西……吃掉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绝望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而我……”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我只是那个……被吐出来的……残渣。”
说完,她不再看她们的反应,抓起桌上的账单,转身快步走向收银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和……格格不入。
小野和惠理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咖啡馆里悠扬的音乐和周围轻松的谈话声,此刻显得无比刺耳。
……
夜晚。
木子宜许蜷缩在自己狭小公寓的墙角。窗帘拉得死死的,隔绝了外面都市的霓虹灯光。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她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画面。裂缝中的凝视,镜中的漆黑,山林湿滑的黑影,别墅温暖灯光下冰冷的微笑,同伴们消失时空荡荡的衣服,帐篷外那只浮肿的、摸索的手……
还有最后那声,响彻山林、充满了无尽威严和怒意的……蛙鸣。
她紧紧攥着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护身符——那是川崎由雾老家的神社求来的,由雾在去露营前硬塞给她一个,说能辟邪。现在,这是她仅存的、与那些消失的女孩们最后的实物联系。
护身符冰冷的触感无法带来任何安慰。
她知道,没人会相信她。警察、朋友、家人、心理医生……所有人都用一套“科学”的、“合理”的解释,为她编织了一个安全的、正常的世界,试图将她从那“虚构”的恐怖中拉回来。
但他们不知道,或者不愿知道,真正的恐怖,在于那“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在于它吃了人,却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在于它可能依然在那座山里,或者……以另一种形式,潜伏在现实世界的“缝隙”之中。
在于她,木子宜许,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却被全世界认定为疯子的……幸存者。
这种孤独的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恐怖更加摧残人心。
就在这时——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
宜许猛地一颤,警惕地抬起头,竖耳倾听。
是水管的声音?还是……?
嘀嗒。
又一声。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像是从……厨房水槽的方向传来的?
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屏住呼吸,轻轻地、极其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向外望去。
公寓狭小的客厅和厨房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也许……只是听错了?老旧公寓的水管总是有些怪声……
她试图安慰自己,但身体却紧绷着,无法放松。
就在她准备轻轻关上门的时候——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厨房水槽那个不锈钢的排水口。
在一片黑暗中,那个排水口的黑洞,显得格外深邃。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最深处的黑暗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宜许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放大!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排水口,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压力太大了!她告诉自己!快回去睡觉!
然而……
下一秒,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遥远、仿佛来自深海沟壑最底处的……低语声……模糊地、断断续续地……从那个排水口的黑洞中……飘了出来……
那声音……扭曲……混乱……充满了绝望和冰冷……
但依稀……依稀能分辨出……那是……很多个……声音交织在一起……
其中……似乎……有一个……特别像是……美乃理……那胆小呜咽的调子……
还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哼唱着……某种……哀婉的……边界歌谣……
“……此岸之……土……彼岸之……风……”
轰——!!!
木子宜许的大脑一片空白!无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升至头顶!
她猛地向后倒退,后背狠狠撞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瘫软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蜷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落叶。
窗外,都市的夜依旧喧嚣。
窗内,只有那无法隔绝的、来自排水管道最深处的、冰冷而绝望的……囁き(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