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裹着空调风在医务室里打旋,和窗外飘进来的海腥味搅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阮星尔坐在折叠床上,双手捧着一次性纸杯,指腹贴着温热的杯壁,水温刚好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杯口冒出的热气袅袅升起,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沾了一层碎露。
她的脸色依旧透着苍白,但说话已经连贯了许多,只是每说完一句话,尾音总会带着一点咳嗽后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医生把听诊器从她胸口移开,仔细看了看仪器上的数值,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随后将听诊器收进白大褂口袋,转身朝门口站着的季衔青点了点头:“体温正常,呼吸也平稳了。再观察一小时,要是没头晕、呕吐这些症状,就能回去休息了。今晚多喝温水,明天别做剧烈运动,让身体缓缓。”
季衔青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阮星尔泛着淡粉的脸颊,声音低却沉稳:“麻烦您了,谢谢医生。”他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沙哑。
医生走后,季衔青顺手把门轻轻带上,门轴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却没有再往里走半步,只是站在门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拉满许久的弦终于稍稍松弛,却还绷着最后的警惕。湿透的速干衣早已被体温焐得半干,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结实的肩背线条,额前的刘海黏在额头上,还带着海水的潮气。
阮星尔仰头看他,睫毛上的水珠轻轻颤动,随即弯起眼睛笑了笑,故意拖长了语调:“雪岭同学,你站那么远干嘛?难道是怕我感冒传染给你呀?”她努力想让语气显得轻松,可尾音里那一丝藏不住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
季衔青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抬起手,把额前湿漉漉的刘海往后拢了拢,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被海水泡得微微发红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她的玩笑,只是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转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海平面上还挂着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晚霞,像被谁不小心打翻的颜料盘,晕染了大半个天空,渐渐被深蓝的夜色吞噬。
一小时后,确认阮星尔没有任何不适,季衔青才扶着她走出医务室。停车场里,几辆大巴车早已停在那里,六十个学生正分批上车,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海水咸味和沉默的气息。
阮星尔和季衔青被分到了最后一辆车,坐在倒数第二排,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林笙怕她冷,把自己带来的珊瑚绒毯子塞给了她,粉白色的毯子又大又软,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藏在棉花糖里的星星。
季衔青坐在靠窗的位置,头轻轻靠在冰凉的玻璃上,一只耳机塞在左耳里,右耳空着,不知道是在听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他的目光看似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上,余光却总能不经意地扫过过道对面的阮星尔。
林笙坐在阮星尔旁边,一路上都紧紧攥着她的手。阮星尔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林笙的手背,声音轻快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啦,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等会儿回民宿,我给你煮泡面,加两个荷包蛋,还是溏心的那种。”
林笙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她的肩膀,声音闷闷的:“你今天差点吓死我了,我看到你掉下去的时候,腿都软了。”
阮星尔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吧,我命大,海神爷爷舍不得收我。”
前排的罗子嘉听到她们的对话,回过头来,把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了过来:“星尔,喝点水润润嗓子。”他的眼底还带着红血丝,显然也还没从下午的惊吓中完全缓过来。
阮星尔接过矿泉水,试着拧了一下瓶盖,却因为手劲还没恢复,怎么也拧不开。就在她皱着眉较劲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过道那边伸了过来,轻轻握住瓶身,拇指和食指捏住瓶盖,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瓶盖就被轻松拧开了。
阮星尔愣了半秒,抬头对上季衔青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淡,像平静的海面。她连忙扬起一个笑容:“谢谢你啊,雪岭同学。”
季衔青没说话,只是把矿泉水递给她,收回手时,指尖在膝盖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像是在打某种无人知晓的节拍,又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
车子行驶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抵达了民宿。民宿的外墙刷着清爽的薄荷绿,门口挂着一串贝壳风铃,风一吹就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走廊里的灯泡是暖黄色的,光线柔和,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阮星尔跳下车,手里攥着房间钥匙,珊瑚绒毯子拖在地上,像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季衔青走在最后面,手里拎着她下午落在快艇上的浮力背心,动作很轻。
她们的房间在二楼尽头,阮星尔刷开房门,回头冲站在楼梯口的季衔青挥了挥手:“晚安啦雪岭同学,明天见!”
门在她面前轻轻合上,隔绝了彼此的视线。季衔青站在门外,抬起手想要敲门,手指悬在门板上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放下,插进了裤袋里,转身沉默地走上三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半小时后,阮星尔洗完澡,换了一身宽松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短裤,头发用干发帽包着,像头顶上顶着一只圆滚滚的大蘑菇。她端着两桶红烧牛肉味的泡面,腋下夹着一个热水壶,轻轻敲开了隔壁林笙的房门。
“走,去公共阳台吃泡面!”她晃了晃手里的泡面,眼睛亮晶晶的,“晚风配泡面,绝对是今晚的最佳搭配!”
林笙正坐在床边发呆,手里还攥着下午捡回来的那张湿照片,看到阮星尔活蹦乱跳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恢复速度也太快了吧?下午还奄奄一息的,现在就跟没事人一样。”
阮星尔眨了眨眼,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我可是自带太阳能充电板的小太阳,充电五分钟,发光两小时!”
民宿的公共阳台很小,只摆着一张老旧的木桌和四把塑料椅,木桌的桌面上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透着几分岁月的痕迹。晚风带着潮湿的凉意吹过来,拂在脸上格外舒服,刚泡好的泡面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热气直往两人脸上扑。
阮星尔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又喝了一口汤,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啊——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林笙捧着泡面桶,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叉子轻轻拨弄着里面的调料包。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凑到阮星尔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星尔,你有没有觉得……季衔青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阮星尔咬着叉子,含糊不清地问:“哪里不对劲啊?我觉得还好啊。”
“怎么会还好!”林笙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他把你抱上快艇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我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眼睛红得吓人,像是快哭了一样。还有——”她顿了顿,凑近阮星尔的耳边,“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好像……好像很喜欢你。”
阮星尔的动作顿了一下,嘴里的面条也不香了。她眨了眨眼,把最后一口汤喝完,随手把叉子插进泡面盖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想太多啦。季衔青本来就是责任感特别强的人,看到同学溺水,肯定会紧张啊。再说了,我们都是同学,他看我和看你们能有什么不一样?”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阮星尔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被林笙的话触动了一下。她想起下午在海里,季衔青抱着她时紧绷的手臂,想起他趴在她鼻尖听呼吸时颤抖的睫毛,想起他喊她名字时沙哑的声音……那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闪过,让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林笙还想再说点什么,阮星尔却已经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去海边看日出呢,可不能迟到了。”
晚上十二点,民宿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被脚步声惊醒后,又很快陷入沉寂。阮星尔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怀里抱着一小袋下午在码头买的椰子糖,她记得上次班级野餐,季衔青吃的就是这种糖。
她走到三楼,停在季衔青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敲了三下,声音轻得像猫爪子挠门:“雪岭同学,你睡了吗?”她怕季衔青和同房间的罗子嘉已经睡着了,打扰到他们休息。
门很快就开了,房间里的灯是熄的,罗子嘉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季衔青站在门内,借着走廊透进来的暖黄灯光,可以看到他穿着灰色的短袖和黑色运动长裤,头发还没完全吹干,发梢偶尔会滴下一滴水,落在肩膀上。他左眼尾那颗浅色的泪痣,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沾了一颗细小的碎钻。
阮星尔把椰子糖递到他面前,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声说道:“今天真的谢谢你呀。医生说我已经没事了,多亏你反应快,不然我可能就要喂鱼了。这个糖给你,算是我的谢礼。”
季衔青接过椰子糖,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掌心,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轻声说道:“不用谢,应该的。”他的声音比白天更低哑了些,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阮星尔冲他眨了眨眼,像只调皮的小猫:“那你早点休息,晚安!”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季衔青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以后……别再靠海那么近,太危险。”
阮星尔回过头,冲他做了个标准的敬礼手势,语气轻快得像一阵风:“收到!下次一定拉雪岭同学当我的专属保镖,这样就安全啦!”
她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二楼,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一路亮过去,又很快暗下来。季衔青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轻轻关上了门。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的椰子糖还带着阮星尔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他低头,拆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椰子味在舌尖炸开,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海风味,像极了下午抱着她时,闻到的气息。
他闭上眼,靠在门板上,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远处尚未退去的潮汐,沉闷而有力。
阮星尔回到房间后,林笙还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很亮,像一层薄薄的银纱,洒在海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的海面上偶尔会驶过一艘渔船,灯光像一颗移动的星星,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伸了个懒腰,小声嘀咕了一句:“明天肯定是个看日出的好天气。”说完,就转身回房睡觉了。
三楼的301房间里,季衔青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对面二楼阮星尔房间的阳台灯熄灭,才转身躺回床上。他把椰子糖放在枕头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袋的包装纸。
舌尖的甜味还没散去,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左眼尾的泪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下午在海里时,海水的湿意,又像是刚才看到阮星尔时,不小心溢出的情绪。
床头柜上,他的背包拉链没拉严,一本速写本从里面露了出来,封面上画着一片蔚蓝的海。他伸手把速写本拿过来,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夹着一张被海水浸湿又晾干的纸条,纸页已经皱巴巴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是他下午在快艇上写的:“她没事,就好。”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纸条上,照亮了那六个字,也照亮了少年眼底藏不住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