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的南海，比前一夜更暗。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连翻涌的浪头都隐在浓黑里，只靠撞击船身的闷响，才能辨出它的方位。

“行远号”的桅杆早已折断，斜斜地插在海里，船身破了好几个大洞，海水像疯了似的往里灌，整艘船在暗流与暴雨间颠簸，活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随时都会碎成木屑。

叶臻是在船身倾斜的瞬间被甩下海的。

冰冷的海水瞬间裹住她，咸涩的味道呛进鼻腔，刺得她喉咙发疼，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的裙裾灌满了水，沉重地往下坠，身体像坠了铅块似的往海底沉。

可她的右手却死死攥着那只赤金耳坠——这是萧澹然留下的东西，是她在这漆黑海里唯一的念想。

耳坠的边缘硌破了掌心，血珠渗出来，混进黑沉沉的海水里，很快就被浪头冲散，却像一盏藏在她掌心的微灯，撑着她不肯闭眼。

她想起萧澹然想起他在码头上说的“等我回来”，牙齿咬得发紧，拼命挥动着手臂，想要浮出水面。

暴雨砸在海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也砸在她的脸上，疼得她眼眶发酸。她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只觉得四肢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海浪的轰鸣。

可每当指尖触到耳坠的温度，她就又能攒起一点力气——萧澹然还等着她接他回家，她不能死在这里。

天快亮的时候，风浪终于稍歇。灰蒙蒙的天光撕开夜色，叶臻趴在一块浮木上，意识半昏半醒，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

就在她快要失去知觉时，远处传来了船桨划水的声音。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艘破旧的盐船正朝着她的方向驶来。

船帆是褪色的灰布，上面绘着一个模糊的“阎”字——那是盐帮的标志。

她的心猛地一跳，挣扎着想要挥手，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那边有个人！”船上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一根竹篙伸到了她的面前。

叶臻死死抓住竹篙，借着对方的力气，慢慢靠近船身。

等看清掌舵人的脸时，她的眼眶瞬间红了——那是阿浪，盐帮的旧部，去年永济仓火攻时，正是他冒着大火把被困的她救了出来。

“叶姑娘？怎么是你？”阿浪也认出了她，语气里满是惊讶。

他赶紧让船上的人放下绳索，合力把半昏迷的叶臻拖上了甲板。

甲板上积着水，冰冷的风一吹，叶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浪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又递过来一壶热水：“先喝点水，缓一缓。”

叶臻捧着热水，暖流传遍全身，意识渐渐清醒。

她环顾四周，发现船舱门口还站着七个汉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跛着脚，身上都带着伤，却个个眼神坚毅，眼里燃着未灭的火。

阿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说：“这些都是盐帮的兄弟，赵旻围剿盐帮时，我们侥幸逃了出来，一直在海上躲着。”

等叶臻缓过劲来，阿浪转身进了船舱，很快捧着一只浸了水的木匣走了出来。

木匣是普通的梨花木，边角已经被海水泡得发胀，上面还留着几道刀痕。

阿浪把木匣放在叶臻面前，轻轻掀开匣盖，里面是一叠被海水泡皱的账册，纸页已经发潮，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

“叶姑娘，这是我们从盐帮总堂的暗格里找出来的，是赵旻的私盐暗账。”阿浪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满是郑重，“七姓盐商、户部的官员、还有刑部的人，谁跟他勾结，谁分了多少利，一条线全在这账册上。

我们本来想找机会把账册送到京城，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只能先藏着。”

叶臻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账册。纸页冰凉，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却一笔一划都清晰地记录着赵旻的罪证。

她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上面印着一个血红的私章——是赵旻的印章。

再往后翻，每一页都记着私盐的数量、交易的地点、分赃的金额，那些数字像一条条毒蛇，蜿蜒着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半个朝堂都缠在了里面。

她越看，心越沉，眸中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赵旻不仅害了萧澹然，还靠着私盐垄断了半个天下的盐市，害死了无数盐帮兄弟。她猛地合上册账，抬头看向阿浪和船上的汉子们，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赵旻，我来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他再逍遥法外。”

阿浪和其他汉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心。他们恨赵旻，恨他毁了盐帮，害了兄弟，如今有了这账册，有了叶臻领头，他们终于有了复仇的希望。

当天下午，阿浪让人修补好了盐船的破帆。

灰布帆被风一吹，猎猎作响，上面的“阎”字虽然模糊，却在天光下透着一股不屈的劲。

甲板上，阿浪和七个盐帮汉子整齐地跪在地上，面向北方——那是扬州的方向，也是他们曾经的家。

“以血还血，以盐还盐！”八个人齐声吼出誓言，声音洪亮，穿透了海风，在海面上回荡。

叶臻站在他们面前，看着这些满身伤痕却眼神坚定的汉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抬手解下颈间的赤金耳坠，走到桅杆前，用布条把耳坠系在了桅杆顶端。

耳坠在风里轻轻晃动，掌心残留的血珠顺着桅杆往下滑，在灰黑色的木头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像一面小小的复仇旗帜。叶臻转过身，举起手中的账册，声音虽然被海风撕碎，却带着雷霆般的决绝：“我叶臻在此立誓，一年之内，必定让赵旻跪在盐市街口，把他吞下去的每一两银子，连本带利吐出来！让那些被他害死的兄弟，都能瞑目！”

“让赵旻血债血偿！”阿浪率先喊了一声。其他汉子也跟着附和，声音里满是激昂。海风卷着他们的誓言，飘向远方，仿佛在向赵旻宣告——复仇的船，已经起航。

叶臻看着桅杆上的耳坠，在心里默念：萧澹然，你等着，我不仅要接你回家，还要为你，为所有被赵旻害过的人，讨回公道。

夜里，盐船泊在了一座无名小岛旁。岛上长满了野草，没有人家，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

阿浪在甲板上生了一堆篝火，火光跳动着，映亮了周围几个人的脸。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岭南海图，摊在地上，用树枝指着图上一条细小的航线：“叶姑娘，我们不能走常规航线，赵旻的人肯定在沿途布了眼线。这条航线是盐帮老一辈传下来的，能绕过崖州的关卡，直插广州湾，到了广州湾，再北上扬州，就安全多了。”

叶臻凑过去，借着篝火的光看着海图。图上的航线弯弯曲曲，沿着小岛和暗礁的边缘延伸，标注着几个隐蔽的补给点。

阿浪继续说：“沿途还有不少盐枭和流民，都是被赵旻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还有一些盐帮的旧部，散落在各个港口。只要我们把账册的事说出去，肯定能把他们拉进我们的船，到时候，我们就有足够的力量和赵旻对抗了。”

叶臻点了点头，从腰间拔出匕首。匕首是萧澹然送给她的，刀身锋利，映着篝火的光。

她用匕首在海图上沿着那条隐秘航线，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线——那是她指尖的血，也是复仇的印记。血线在纸上蜿蜒，像一把刀，直直插进了赵旻的咽喉。

“就按这条航线走。”叶臻收起匕首，眼神坚定，“明天一早出发，沿途找机会联系旧部，我们的人越多，胜算就越大。”阿浪和其他汉子都点了点头，篝火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每个人的眼里都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炭火。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过来，卷起地上的纸灰，飘向夜空。

叶臻站在船头，手里拿着那本私盐账册。她一页页地撕下账册的纸页，扔进炭火里。

纸页遇火即燃，很快就烧成了灰。

纸灰被风吹起，有的飘向海面，有的飞向远方，像一片片未燃尽的火，也像一把把未落的刀，在夜色里闪烁着微弱的光。

叶臻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账册上的内容，她已经记在心里，那些罪证，早已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赵旻，你欠的债，从这一刻开始，利滚利。”她轻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海风吹动她的衣袍，桅杆上的耳坠轻轻晃动，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远处的海平面上，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光。新的一天就要来了，复仇的路，也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叶臻握紧了拳头，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她知道，前方的路必定充满艰险，可只要想到萧澹然，想到那些等待复仇的盐帮兄弟，她就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盐船静静地泊在海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海面上时，它将扬起破帆，载着复仇的火焰，朝着广州湾的方向，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