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的运河，还裹着残冬的冷意。河面的浮冰刚化开一半，碎冰顺着水流撞在船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十二艘赤帆盐船破开晨雾而来，桅杆顶端悬着的“澹”字黑旗在灰白天幕下猎猎作响，黑旗边缘绣着细密的金线，风一吹，金线闪着冷光，像一把把出鞘的刀，透着逼人的锐气。

船头，叶臻披着一件墨色狐裘，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狐毛，肩头上落了一层薄雪，却丝毫没影响她挺拔的身姿。

她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扬州城楼，眸色比脚下的江水更深沉。

从南海漂流到重回扬州，整整一年零四个月，她带着岭南桀骜的盐枭、崖州技艺精湛的船匠、被流放却心怀抱负的书生，把当初盐帮的残部一点点整合，从一艘破盐船，练成了如今能在运河上呼啸而过的舰队。

“姑娘，前面就是扬州湾了。”阿浪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

他身上的旧伤早已愈合，此刻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弯刀，比起一年前的落魄，多了几分英气。

叶臻微微点头，抬手拂去肩上的雪：“通知下去，船队放慢速度，按计划行事。”

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狐裘的下摆被掀得微微晃动。

叶臻望着扬州的方向，指尖不自觉地摸向胸口——那里藏着另一只赤金耳坠，和桅杆上“澹”字旗一起，是她这一年多来的支撑。萧澹然，我回来了，这一次，我要让所有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

船队刚抵达扬州湾，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牙行伙计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老远就喊：“叶姑娘！不好了！盐价疯了！”

叶臻停下脚步，让伙计喘了口气。伙计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地说：“去年盐价才七十两一引，这才几个月，就涨到一百九十两了！市口的黑板上，数字天天换，今天刚写上一百九十两，听说明天还要涨！”他说着，指了指远处的市集方向，“您看，百姓排队买盐的队伍，从盐铺门口一直绕到三里外，有的人天不亮就来排队，到天黑都未必能买到。”

叶臻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条长长的队伍在市集里蜿蜒，百姓们裹着破旧的棉袄，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执着地站在队伍里。

她转身走上码头的望楼，指尖轻轻敲着木质栏杆，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这盐价疯涨的火，本就是她亲手点燃的。这一年多来，她让船队在运河沿线截断赵旻的盐运，又暗中让手下的人散布“盐源将尽”的流言，一步步把盐价推到高位。如今火已经烧起来了，也该到她亲手收网的时候了。

“让兄弟们盯着盐铺的动静，按之前的计划，把储备的盐悄悄放出去，价格就定在五十两一引。”叶臻对着身后的暗卫吩咐道。暗卫点头应下，转身快步离开。望楼下，寒风卷着雪粒，叶臻望着扬州城的方向，眼神坚定——赵旻，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就在叶臻的船队抵达扬州湾的同一天，一道内阁诏书从京城飞马传至扬州。

诏书用明黄的绫缎装裱，上面盖着鲜红的玉玺印，写着：“户部侍郎赵旻，平盐有功，擢升中书令，赐宰相印。”

消息传来，扬州城内一片哗然。

赵旻穿着一身紫蟒朝服，头戴进贤冠，立于承天门下，接受百官的朝贺。

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双手微微抬起，接受众人的跪拜，眼神里满是志得意满。自他掌控盐运以来，靠着私盐垄断赚得盆满钵满，又用搜刮来的钱财贿赂朝臣，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宰相的位置，成了朝堂上最风光的人。

可当他乘坐马车回府时，路过扬州码头，无意间掀开窗帘，看见那十二艘赤帆盐船停在码头，桅杆上的“澹”字黑旗在风里招摇，像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寸寸裂开，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认得那赤帆——去年围剿盐帮时，他见过类似的船。更让他心惊的是那“澹”字旗，“澹”是萧澹然的“澹”，萧澹然不是已经死在南海了吗？怎么还会有打着他旗号的船队出现？赵旻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盐价一天比一天高，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

原本还能勉强买得起盐的人家，如今只能望着高昂的盐价叹气；靠煮盐为生的灶户们，因为赵旻压低收购价、抬高售价，赚不到钱，干脆集体罢工，盐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市井里，一首童谣渐渐传开，孩子们拍着手，在街上边走边唱：“赵相公，盐如金，七十变百九，百姓饿断魂。”童谣的调子简单，却像一根针，扎在每个百姓心里。

茶馆里，说书人把叶臻暗中流传的“澹然盐票”编成了段子，说萧澹然当年如何为百姓谋福利，如何对抗赵旻的私盐垄断，听得茶客们义愤填膺，纷纷痛骂赵旻。

赵旻的名字，成了流言的靶心。

有人说他靠着私盐赚了上千万两银子，有人说他为了垄断盐市，杀了不少灶户和盐商，还有人说他能当上宰相，是靠贿赂宫里的太监。这些流言像潮水一样，在扬州城里蔓延，连官府都压不住。

叶臻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听着茶客们的议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是普通的粗茶，却让她觉得格外解气。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赵旻被百姓的怨气包围，让他从高高在上的宰相，变成人人唾弃的奸臣。

夜里，赵旻的相府灯火通明。

他密召了七姓盐商，这些人都是他垄断盐市的爪牙，靠着私盐赚得盆满钵满。

“盐价不能再涨了！”赵旻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三天之内，必须把盐价打回八十两！”

盐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胖盐商小心翼翼地说：“相爷，不是我们不办事，现在运河上的盐运全被那伙赤帆船队截断了，我们手里的货源早就断了，没有盐，怎么压价啊？”

赵旻冷笑一声，眼神里透着狠戾：“没有盐，就杀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那伙赤帆船队的人，肯定藏在码头附近。今晚，你们派黑衣死士去，把他们的人杀了，再把盐仓烧了，到时候没了竞争对手，盐价自然能压下来。”

盐商们虽然害怕，却不敢违抗赵旻的命令，只能点头应下。

当天夜里，数十名黑衣死士偷偷潜入扬州码头，想要偷袭叶臻的船队。

可他们刚靠近码头，就被埋伏在暗处的暗卫包围。一场厮杀后，黑衣死士全被反杀，尸体被吊在船队的桅杆上，鲜血顺着桅杆往下流，像一面面刺眼的血旗，在夜色里格外吓人。

第二天拂晓，雪还没化，风比昨天更冷。赵旻得知黑衣死士全被杀死的消息后，又气又怕，决定亲自去码头看看。

他穿着紫蟒朝服，带着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地来到扬州码头。

码头上，叶臻正立于船首，身上的墨色狐裘沾了雪，却丝毫不减她的气势。

看见赵旻过来，她没有动，只是缓缓摊开掌心——掌心里放着三样东西：一小撮盐票母本的残灰，那是当年萧澹然留下的；一只赤金耳坠，坠尾刻着小小的“臻”字；还有一本已经泛黄却依旧清晰的浸血账册，封面上印着赵旻的私章。

赵旻的目光落在这三样东西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认得盐票母本，认得那本账册，更知道那赤金耳坠——那是叶臻的东西，叶臻竟然还活着！

“赵相公，”叶臻的声音轻得像雪，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你欠萧澹然的命，欠盐帮兄弟的血，欠天下百姓的公道，这些债，连本带息，今天开始算利。”

赵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想后退，却被侍卫扶住。

他看着叶臻，眼神里满是恐惧——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子，如今竟然变成了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人。

赵旻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下一滑，紫蟒朝服的下摆沾了地上的雪泥，原本华丽的锦绣被污得一塌糊涂，像他此刻的处境，狼狈不堪。

叶臻没有再看他，转身对着船队下令：“起锚！”十二艘盐船同时响起锚链拖动的声响，赤帆在风里展开，船队破开运河的冰面，朝着京城的方向破浪前行。

十二艘船，像十二把锋利的刀，在江面上划出十二道水痕，直指京城。

阳光渐渐升起，洒在赤帆上，把船帆染得像血一样红。

叶臻站在船首，望着远方的天际线，掌心紧紧攥着那只赤金耳坠——萧澹然，我带着复仇的船队，朝着京城去了，很快，我就会为你讨回所有公道。

赵旻站在码头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船队，身体越来越冷。

他知道，叶臻这一去，必定会掀起一场风暴，而他的宰相之位，他的荣华富贵，甚至他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疼得他眼眶发酸，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