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岛的最后一晚，晚风裹着咸湿的海腥气扑面而来，掠过裸露的脚踝时，带着夏末特有的黏腻。沙滩上的细沙被白日的阳光晒得余温未散，踩上去软乎乎的，却又能清晰触到贝壳碎屑的棱角。远处的浪头一波接一波拍上岸，“哗啦——哗啦——”的声响，像给这场毕业告别奏着永不间断的背景音。

天边的残霞正烧得热烈，像是被哪个莽撞的画者打翻了调色盘。最靠近海平面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橘红，往上晕成粉紫，再淡成朦胧的米白，最后被深蓝的暮色一口吞掉，只留下几道若有若无的光痕。阮星尔蹲在铺开的防潮垫上，举着微单来回调整焦距，想把这渐变的晚霞和远处归航的渔船框进同一个画面。

她把及腰的栗色长卷发扎了个松垮的半丸子头，几缕碎发黏在颈窝，被傍晚的潮气浸得微微打卷。168的个子一蹲下来，后腰就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肌肤，像新月般嵌在米白色的棉麻衬衫里。她对着取景框微微蹙眉，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唇，右锁骨上那颗米粒大的小痣便跟着一动一动，格外显眼。

“星尔！快帮我拍张剪影！”旁边的林笙突然凑过来，把自己的单反塞进她手里，转身跑到沙滩中央，背对着残霞站定，抬手比了个舒展的姿势。阮星尔笑着举机，镜头里林笙的侧脸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睫毛的影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扇形，像极了漫画里的场景。“咔嚓”一声按下快门，她朝林笙挥了挥手：“完美！这张绝对能当毕业作品集封面！”

季衔青坐在第三排最右侧的折叠椅上，183的个子窝在小小的折叠椅里，显得有些委屈，两条长腿斜斜地伸进沙里，鞋尖沾了点细沙也毫不在意。他低头用麂皮布细细擦拭着镜头，左眼尾那颗浅褐色的泪痣被垂下的睫毛遮了大半。

擦完最后一下，他抬头望向人群，目光没经任何犹豫，就落在了不远处蹲在地上的阮星尔身上——她头顶那撮没扎牢的碎发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最后一晚在鹭岛了，不找同学拍张合照留个纪念？”旁边的罗子嘉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下巴朝阮星尔的方向抬了抬，“比如……找阮星尔？”季衔青“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手里的相机却悄悄转了个方向，镜头对准了右前方。

取景框里，阮星尔正踮着脚，帮一个女同学绑仙女棒的引线，浅杏色的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小腿，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影，像月光落在上面又悄悄溜走。他手指悬在快门上，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没按下去，只是静静看着画面里的人笑盈盈地和同学说着什么。

八点整，远处的烟火架旁，烟火师举着信号旗朝这边打了个手势。第一发信号弹“咻”地升空，在夜幕中炸开成一朵巨大的蓝紫绣球，细碎的光点像星星一样坠落。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叹，阮星尔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机，刚要对准烟火按下拍摄键，镜头里却突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背影——季衔青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转身朝她的方向看。

四目相对的瞬间，烟火的光恰好落在他眼里，碎成了一片璀璨的银河。阮星尔愣了愣，手指猛地一颤，误触了快门。手机屏幕上定格的画面里，季衔青微张着唇，眼里还带着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背景是漫天散落的蓝紫色火星。

“哎，你拍到……”她刚想叫住季衔青，问问他要不要看看照片，第二发烟火就“嘭”地炸开，金白色的光瀑从夜空直坠海面，震得她耳膜发麻。阮星尔索性放下手机，仰头望着漫天绚烂的烟火，嘴角不自觉地越扬越高。火光映在她脸上，睫毛的影子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随着每一次烟火爆炸轻轻颤动。

前排的老师们也放下了相机，音乐系的周老师眯着眼看着烟火，忍不住感叹：“这光影和颜色，配《梁祝》的前奏简直绝了，氛围感直接拉满。”建筑系的李老师点点头，职业病发作：“像极了我们上周讨论的参数化建模渐变色块，层次太丰富了。”学生们听着两位老师的对话，都笑了起来，阮星尔也跟着鼓掌，掌心拍得发红都没察觉。许栀坐在她旁边，却没怎么看烟火，只是时不时低头刷着手机，又抬头瞥两眼夜空，神情有些游离。

烟火一轮轮升空又坠落，眼看快到尾声，最后一发却迟迟没有动静。人群里开始有些骚动，有人小声嘀咕：“该不会是哑炮吧？”阮星尔盘腿坐在防潮垫上，把帆布鞋的鞋带解开又系上，指尖绕着鞋带打了个结。

“最后一发准备——”烟火师的喊声突然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阮星尔立刻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下一秒，最大的一朵烟火猛地升空，直径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金白交织的光瀑像倒挂的银河，从夜空倾泻而下，把整片沙滩都照得亮如白昼。她屏住呼吸，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盖过了耳边的爆炸声和欢呼声。

“哇——”周围的人都在尖叫，阮星尔也忍不住跟着喊了出来，举起手机对着那朵烟火虚虚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却忘了真的按下快门——这样的绚烂，好像怎么拍都留不住它真正的美。

烟火熄灭的瞬间，沙滩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和寂静，只有远处的海浪声依旧清晰。阮星尔低头解锁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QQ空间，编辑了一条动态：【最大一朵，送给我未来男朋友。——RXE，2023.6.25】，配了张刚才误拍的、只有半边天空的烟火照，按下了发送键。

刚要锁屏，一条点赞提示跳了出来，头像很陌生，昵称只有两个字母：JQ。紧接着，一条私聊弹了进来：【能不能预支？】

阮星尔眨了眨眼，手指顿在屏幕上。JQ？这个昵称有点熟悉，她想了想才记起来，每次去图书馆，总有人在图书馆7-A-03的座位上给她留一张钢琴折纸，上面偶尔会写一句鼓励的话，署名就是JQ。她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人，后来也就渐渐忘了。他什么时候加的自己好友？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以为是对方在开玩笑，她笑着回复：【哈哈哈哈哈别闹。】

等了几分钟，那边都没再回消息。阮星尔抬头张望，黑暗中只能看见点点手机屏幕的光，像一群漂浮的萤火虫，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心里莫名有点慌，把手机塞进口袋，假装专注地看着工作人员点燃收尾的冷焰火，手里却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同学们，集合了！准备上车回民宿了！”辅导员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阮星尔被林笙拽着胳膊往大巴车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最后一支仙女棒刚好熄灭，火星落进沙里，瞬间没了踪迹，沙滩上只剩潮声依旧。

她没看见，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季衔青站在原地没动，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刚发送的动态，他的拇指悬在键盘上方，删删改改打了一长串字，最终还是全部删掉，什么也没发。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那里躺着一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钢琴折纸，是今天下午特意折的，上面还没来得及写名字。

大巴车驶离沙滩，车灯扫过路边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树影在车窗上飞速掠过，像一串移动的月亮。阮星尔靠在车窗上，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有路灯掠过，短暂地照亮她眼底还没散去的、烟火般的光。

“星尔，你看这张！”旁边的林笙翻着相机里的照片，突然惊呼一声，“这张谁拍的？构图也太绝了吧！”阮星尔凑过去，屏幕上是她仰头看烟火的侧影，睫毛纤长，嘴角带笑，背景是整片坠落的金白色星河，氛围感拉满。照片的角落还有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像一片不小心飘进镜头的雪花。

“不知道，可能是哪个老师拍的吧。”阮星尔心里一动，把照片保存到自己手机里，设成了锁屏。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指尖停在“分享”键上，最终还是没发给任何人，只是默默锁了屏。

晚上将近十一点，阮星尔和林笙洗漱完就躺到了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困意便涌了上来，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楼上301房间，季衔青站在窗边，白衬衫被海风吹得鼓鼓的，衣摆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腰线。他低头摊开手心，那张三折的钢琴折纸还带着体温，展开后，背面用铅笔轻轻写着“7-A-03”——那是他大一到现在，总给她留纸条的座位号。他小心翼翼地把折纸抚平，夹进了写生本的最后一页。

写生本上，是今天刚画的速写：右下角，少女仰头望着夜空，锁骨上的那颗小痣被他用金色颜料点了一下，像落了一颗星星。

窗外的海浪声渐渐远了，房间里很安静。阮星尔在梦里又看见了那朵最大的烟火，它炸开的瞬间，有人轻轻凑到她耳边，用带着海风气息的声音说：

“预支成功。”